张新志最近很忙。他们这群平时打游戏的大学生和技术员，在五车间搞的那个技术改造工程，从构想、到设计、到定制零部件，几个月的紧锣密鼓准备，现在定做的特殊零件都一车一车运到了永泰化纤厂。安装改装阶段开始了。各个车间把最好的钳工、焊工和电工，全都临时调到五车间去，服从五车间的安排。
  五车间全部停车了。停车之后，耽误的产量加上维持员工的开支，每天至少损失十几万元。如果万一失败了，损失是无法估量的，甚至是危及永泰厂的生死存亡。所以，全厂的中层以上领导，都倍感紧张，为这个改造工程捏着一把冷汗。
  张新志是总策划，当初的创意就是他提出的。所以，他就更加忙。他和唐玉玲已经好些天不回家了，住在厂里吃在厂里，日夜在车间了指导安装。
  这天，二车间通知工人加班。乙班所有工人下班以后，加班四小时，去五车间帮忙搬设备。
  张新健和班上的其他一百多名工人来到五车间，一看车间里，拆下来的旧零件，大的一层层堆积在车间里，像一座座小山；小的全都装了箱子，也是如同座座小山。而流水线上，新安上去的零件已经全都就位，就等全线调试了。张新健他们来，就是负责清理场地，把这些旧的搬出去。
  一箱箱的小零件搬完，三个人、五个人组合，往外抬大的零件。张新健和另外三人，总共四个人，抬一根五米长的钢管。从车间里抬到车间外面的草坪边上，四个人喊口号：
  “一、二、三……扔！”
  四个人同时用力把钢管甩了出去。
  随即是“当－－！”一声落地的巨响。没想到这根长长的钢管有弹性，由于一头先落地，后落地的一头落地时，把先落地的那又弹了起来，弹起来后偏了一个角度落下，正砸在张新健的左脚上，然后重新弹了起来，翻滚到旁边去了。
  这一切只是瞬间发生，甚至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张新健脚被砸了，大家都又有说有笑地又进了车间里搬东西去了。
  张新健的左脚上传来巨大的麻木感，瞬间传遍全身，他僵硬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了。麻木之后，是剧痛，头上和后背马上痛出一层冷汗，涔涔直流。他禁不住“啊！……”地轻声叫出来。
  不久，张新健感到受伤的左脚开始冰冷，好像刚从低温冷柜里拿出来的冰棒，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白白的冷气。
  张新健想走到不远处的长椅上缓一缓，可是手脚全都麻木了，不听使唤了。冰冷的感觉从脚上蔓延到全身，他开始发抖，是冷得发抖。又一阵恶心，泪水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
  见四周没人了，张新健赶紧擦眼泪，嘴里“磕、磕、磕、磕……”地打着寒战，试着活动活动自己的胳膊，慢慢能动了，他用右脚和左脚的脚跟试着往边上一点一点地挪动。
  这时，一双手架住了张新健的胳膊，随着是一声急切的询问：
  “大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张新健稳住了趔趄的身子，定神一看，原来是新应聘来的江西饭店的那个女服务员。张新健咬着牙，撑着，低声说：
  “没事，不舒服……马上就好，让我坐一会儿，歇歇就好。”
  女服务员把他搀到椅子边，看了看他，惊叫：
  “大哥，你脸色很白，脸上还流汗。你真没事？”
  张新健暗暗咬着牙，故作平稳地说：
  “没事，真没事，歇歇就好，你去忙你的吧。去吧。”
  看那个女服务员走远，张新健缓缓弯下腰，颤抖着手把鞋子脱下来，一看穿着的袜子上没有血迹。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他怕万一鞋子里出了很多血，这事就不好遮掩了。不过，他刚才往这边挪步时，好几次清楚地听到左脚的骨头有“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肯定是骨头被砸折了。”
  张新健有感觉。应该是砸断了脚面上的一根或者两根骨头。
  来加班的工人都下班了，张新健才不得不从椅子上站起来，小步地用左脚的脚跟着地，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拖动着步履向自行车车棚走。
  他推着自行车慢慢出了厂大门回家。见路上前后没人，他想骑上车，于是快步走了两步，抬起右腿想迈上自行车，可当左脚刚一用力，一阵剧痛：
  “啊！”
  张新健痛得一下跪在地上，自行车随即倒下，把他砸倒在地。
  张新健不顾疼痛，慌忙又试探着撑起来，推着车子继续往家走，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因为他正常下班的时间，郑红就上班去了。后来他加班四小时，安安是一个人在家的。尽管每天这个时间安安都是睡觉的，但是谁知道他会不会醒了呢？他不放心孩子。
  往日张新健回到家，路上只要十分钟，今天用了一个多小时。
  当浑身泥土，一瘸一拐的张新健，爬上七楼，进了家门，看见安安，他才放心了：安安手里抓着那个又脏又瘪的小布猫，把它靠在脸上，睡得很安稳。
  张新健此时才轻轻地无力地坐在床边，脱下鞋，慢慢脱下袜子。他看左脚脚面上肿起来一大片紫色，皮肤外表并没破。可是左脚的脚面却是不敢碰了。张新健看了看刚刚像一层蒜皮一样薄的小手指指甲，叹口气，想：
  “这次脚受的伤，恐怕比手指重得多，可千万别无法上班啊。这可怎么办，唉……”
  第二天，张新健的脚已经肿胀得无法穿下鞋子。他只好鞋跟不提上，就这样当拖鞋一样穿着鞋子上班。即使脚红肿疼痛，但是张新健没舍得去看病也没舍得买药。就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星期，他的脚慢慢消肿了，只是脚面上有一根骨头经常错位疼痛。尽管这个伤脚暂时没有影响到他在永泰厂上班，但是十年后，这个受伤的脚再一次成了他无法逾越的障碍，使他在困境中，只得放弃了开货车的生意。
  江西小饭店的那个女服务员来到乙班以后不久，甲班的班长，就是原来那个工段长，也调来乙班了。因为乙班里的新手太多了，工作总是干不好。而班长里面，只有甲班这个由工段长升上来的班长，是水平最高的，他调来乙班是充实了乙班，解决了许多问题。工段长来了没几天，就传出他和江西饭店那个女服务员谈恋爱的消息。张新健听说了，当然是为他们高兴。因为他尊敬工段长，也信任饭店女服务员。如果他俩能成，张新健是太欣慰了。
  张新志他们在五车间搞的设备改造成功了！生产出来的产品完全合格，利润是原来产品的两倍。永泰厂又是大庆祝了一番：厂部“经营集团”的人，又公费出国旅游了。厂部公告也贴到了各个车间，内容如下：
  为表彰五车间改造项目有功的技术人员，经厂部党委研究决定：
  1.奖励五车间主任个人7000元奖金。
  2.奖励五车间改造项目小组10000元奖金。
  3.五车间改造项目小组全体技术人员休假一周。
  张新志他们这些技术人员，在马山的度假村又度假一周。回来那天，张新志和哥哥坐在家里的饭桌前。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张新志此时才知道哥哥脚又受了伤。又怪哥哥没有告诉他，这种工伤是应当厂里负责治疗费的。
  张新健并不计较，他端起酒杯，对弟弟和弟媳说：
  “无所谓了，我没去医院看，也没吃药，现在不也快好了吗？人生在世，没有吃不下的苦，只有享不起的福。我看见你们搞成了革新，工作干得红红火火，又是奖金又是度假，真为你们高兴。好好干，你们前途远大呀！来喝一口，祝贺祝贺！”
  没想到张新志和唐玉玲喝了一口酒，都长吁短叹。张新志说：
  “哥，在这个厂里，哪有前途远大的指望啊？你知道我们这个改造项目，给厂里多赚了多少钱吗？一年，最少多赚五千万，五千万哪！我们攻关小组这十三个人，起早贪黑干了几个月，最后给我们一万块钱奖励，平均每个人，不到一千块钱。而经营集团那些人，出国旅游还不算，年底分红都是一百万打底。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主人，我们是打工的，打工的你就得拼命干自己的活儿，赚多赚少是老板的事。老板高兴了就给你点，不高兴，一点也不给你，你也得继续拼命干。”
  唐玉玲也不高兴，接过来着说：
  “我们在度假这些天，都有哭的心情了。都不想干了。”
  张新志自顾自喝了一口酒，说：
  “改造成功了，我是自豪的，起码我的工程师认证可以过了。但是我心里不平啊。这个厂子：设备不行，质量不行，也就是一帮人行。本科、硕士、工程师，人满为患啊！浙江那边的私营化纤厂，高新招聘启事直接贴到永泰厂门口，就拿钱来挖人才的。而再看咱们厂，实际上也就属于老板和镇里几个领导的私人金库。什么科学管理、人才创新，全没概念。这企业怎么搞得好？”
  弟弟说的人才多的这个话，张新健深有感触。因为他来南方的火车上，同行的座位上的六个人，其中就有三个大学生。有一个还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并且马上要把妹妹也送去日本打工了。
  落后地区的人，往江南这边发达地区跑。而这里的人往更发达的外国跑。
  ......第二十七章富乐宫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