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显是一个山洞。
  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大清楚，就不远处有亮光，引领着人向那走，不用说，一定是洞口。
  古牙向那亮光摸索着前进。
  出得洞口来，豁然开朗，赫然可见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三个大字——“桃花源”。
  这里，莫不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外面还是圆月高挂的子夜时分，这里却是夕阳西下时刻，好像穿过了结界。
  放眼望去，这里应该是一个天坑，很大。站在洞口这里，遥望对面坑壁，也只是依稀可见，相隔甚远，就好像心与心之间的距离那般远，哪怕相拥在怀，也隔得很远很远。天坑崖壁很高很陡，绕顶一圈树木苍翠，将洞口围蔽得严严实实，想要从天坑顶上发现这里或者从顶上下来，都应该是件极困难的事。假若洞口这里是南面的话，那正北面崖壁上有一条瀑布，水从崖顶下来，落到天坑里，兵分两路，刚好绕着整个天坑一圈，然后在东面汇入暗河，直通西江。天坑里遍植桃树，现在已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若是恰逢时节，这里定是美若幻境无疑。天坑里小山丘起伏着，稻田、菜地、房屋、鱼塘点缀其间，估摸着约有百户人家，此时正是炊烟袅袅。
  一切宛如仙境。
  洞口这里，恰好是小河水浅的地方，垫了几块石头，横跨小河，算是小桥了。站在这石头上，回望洞口，这才发现洞口竟长得跟丹霞山阴元石般，只是缝更大，能过人，看得人莫名周身燥热，羞红得只想跳入水中，冷却下。诶，这才发现河水很清，清如少女的肌肤，别说跳入水中冷却，连看一眼，都被诱惑得神魂颠倒，看得人止不住又想脱光衣服，跳入……啊？不，不能脱光衣服啦？只能穿着大裤衩跳？可惜，不能与这少女合二为一。
  洞口对出，河边菜地，此刻正有一个农夫，刚好忙完了手中的活。
  “回来了？还愣在那干什么？没看见天都黑了，还不回家。”他看了一眼正在出神的古牙，以亲人的语气，不经意地说着。
  “啊？”古牙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话？他环顾四周，好像此刻也只有自己。
  “走，回家。”他又看了看古牙，好似在回应古牙的疑虑，催促了一声，转身就往不远处的一栋小房子走去。
  “家……家？”古牙怔了怔，他是谁？回家又是什么意思？
  古牙呆立半晌，虽然心中千般疑问，但是他还是迈开步子跟了上去，一探究竟。
  刚到小屋跟前，两条小狗就飞奔而来，田园犬的经典毛色，一黑一黄，嘴里“嗯嗯”叫着，老往古牙身上蹭来跳去，好似久别重逢的喜悦，其实“喜悦”还不足以表达它们的开心程度，应该叫“狂喜”。
  “哥哥，你回来啦！”一个小女孩也飞奔而来，扑入他怀中，在他怀里撒娇着，“哥哥，陪我玩，好不好？”
  “玩，都什么时候了，还玩？”那个农夫责怪道，接着又吩咐道，“阿福，去烧火。”
  被他这么一说，小女孩一脸委屈地离开古牙的怀抱，站在一旁撇着嘴不说话。
  虽然一时间很难接受，但是看这样子，好似古牙是他们家的儿子，而他这是离家多日回来，那个农夫是他爹，这个小女孩是他妹。
  一切恍如梦中。
  “哦……”虽然古牙已经稍稍明白了点情况，但一时间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身份的变化。
  他拖着这个疑思，往厢房小屋走去，因为那里正冒着袅袅炊烟，既然让去烧火，应该就是去那。
  “回来啦？”刚迈步进屋，里头的人就看到他的身影，也很自然的招呼道。
  是一个妇女，正在炒菜，空气中弥漫着鱼干的味道。只见她，矮矮的，瘦瘦的，黑黑的，就跟每一个日夜操劳的母亲一样，这应该是他娘了。
  “嗯……”古牙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应了一声，心底莫名有点别扭。
  说完古牙就坐到灶台前，帮忙烧火。
  那两条狗也跟了进来，先是围着他兴奋地叫着，然后就趴在他脚边休息。
  “哥哥，哥哥……”小女孩又开心地喊着跑进来。
  “你别在这里捣乱，出去玩去。”福娘呵斥道。
  “我不捣乱，我在这里陪哥哥烧火。”小女孩信誓旦旦地说道。
  “哥哥，你这次又去了哪里啊？给我说说好不好？”那小女孩蹲在古牙身旁，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一脸恳求地问道。
  古牙看着她，那一脸的纯真，真的很想问一句，你没有认错人？
  “嗯……我刚去过‘鬼金羊’。”最终，他还是没问出口，而是按照她的恳求说了起来。
  他或许也在害怕，害怕自己一问，这场梦就会醒来。是的，哪怕这只是一场梦，古牙的内心，或许也希望这个梦更长一点。
  “那是什么地方？在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在天湖那里有一个入口，跳进去后就到了天极星海，然后就坐着鲲祖到了那里。鲲祖可大了……”
  “鲲祖是什么？”
  “是一条大鱼。”
  “大鱼？真的很大吗？有小黑大吗？”小女孩拍了拍趴在一旁的黑狗。
  “有，比它大多了，很大很大的，有这整个桃花源这么大。”
  “哇，这么大呀！”
  “那当然了，我们就坐在它的嘴里，然后飞了好久才到。”
  “在天上飞吗？”
  “应该是，我们都坐在它的嘴里嘛，什么都看不见。”
  “那里很远吗？”
  “嗯，应该很远。”
  “那里好玩吗？”
  “一开始不好玩，到处都是黑的，什么都看不到。后来比较好玩，但是又没心情玩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古牙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因为我同伴被抓走了。”
  “为什么要抓他？”
  “因为他被坏人害了。”
  “坏人该死。”
  “嗯，坏人该死。”
  “哥哥你能不能也带我去玩？”小女孩用渴求地眼神看着古牙问道。
  “那里有坏人，你也要去吗？”
  “不怕，有哥哥在，不怕坏人。”
  “那……那好啊。”
  “真的啊！什么时候去？”
  “一年一次，可能要明年。”
  “明年啊……”听到要等这么久，小女孩顿时感觉有点失落。
  “别闹了，开饭了。”福娘插进来吩咐道。
  ……
  他们对于古牙的到来，倒是很自然。但是古牙对于他们的存在，一直感觉如梦般不真实，就好像他突然失忆了一般。
  突然之间，他也有家人了？
  是梦？是幻？
  是真？是假？
  他一直不敢确定。
  反正心底总觉都怪怪的。
  从进来的那一刻开始，直到遇到那个农夫，直到来到这间小屋，直到烧火做饭，直到饭毕，直到入睡，直到隔天。
  隔天，古牙跟着他们一起下地干活。
  “外来人，你不属于这里。”这时，一个少年，从远处走来，站在田埂边，盯着古牙，斩钉截铁地说道。
  就犹如皇帝的新衣被一把扯掉，一直萦绕在古牙心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一个确证。
  “小飞，你又在胡说什么。你是不是又想把他给气走！”福娘停下手中的活，没好气地责怪道。
  “他不属于这里！”小飞冲着福娘喊道，接着又回头冲着古牙，一脸严肃地说道，“你不属于这里，你应该离开这里，顺便带我出去。”
  “你又想离开这里，让你娘知道了，非打断你腿不可，外面兵荒马乱的。”福娘生气地喊道。
  “正因为兵荒马乱，我才要出去。”小飞气鼓鼓地答道。
  “你疯啦？”
  “我没疯！”
  “我问你，外面可还是秦王的天下？”小飞又转过头来，盯着古牙问道。
  “还……还是大清的天下……”
  “这都多少代了，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没有改变！”
  “啊？”
  “外面男人死绝了吗？”
  “啊？”
  “我问你，外面是不是男人都死绝了，已经是一个女儿国了！答我！”
  “不，不是……”
  “那为什么还不改变？还要多少代人？还要多少年？还要受多少苦？大家才会想着做出改变？”
  “小飞，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你快回家去，回家帮你娘干活去。”福娘厉声斥责。
  “你别吵！年轻人做事，你老人家别出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没钱没力，回家做饭去。我们年轻人在做事！”
  “小飞他娘！你儿子又在胡说，又想逼走我儿子啦！”福娘冲着小飞家的方向大喊着，向小飞他娘告状。
  “你别吵！”小飞又冲着福娘喊道，接着又跟古牙说道，“已经多少年了，这天下的父老乡亲还在饱受秦王暴政的摧残，遭受他们肆意的凌虐，肆无忌惮地奴役、压迫、剥削。就因为他们那些老家伙，懦弱！无能！一个个贪生怕死，却活得猪狗不如，人没人样！何为人，什么是人的生活，你知道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去除草吗？”小飞他娘闻声赶了过来，拉着小飞就要往回走。
  “你放手！我们年轻人在做事！你别管！你去河边照照自己，活得有个人样吗？”小飞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拖住他娘的手。
  “你又想怎样？你一个人又能怎样？”小飞娘无奈地双手叉腰，看着坐在地上的小飞吼道。
  “我不是一个人，我刚才问他了，外面男人还没有死绝！外面不是一个女儿国，还有男人！”小飞高声喊道。
  “你到底想怎样！”小飞他娘也生气了。
  “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还怕他一个秦王不成？秦王他有百万兵，我们就有千万民。他有千万兵，我们就有亿万民！躲在这里，像条狗般，饥一顿饱一顿，还不如死了算了！”
  犹如包着糖果的糖衣被撕开，真相是里面根本没有糖，只有苦涩的泪。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要秦王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根本就不存在世外桃源。
  苦难之外仍是苦难。
  没有糖。
  不甜。
  苦。
  “我让你拧成一股绳！我让你百万兵！我让你亿万民！我让你死了算了！”小飞他娘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根小棍子，一边抽着小飞，一边喊着。
  “我说的没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不争，王不退！难道还要一代代人困在这里吗！”小飞一边躲着他娘手里的无影鞭，一边争执着。
  “我让你没错！我让你争！我让你困！给我回去除草！”小飞娘看来也是火冒三丈了。
  “除草就除草！”小飞生气地妥协道，然后又跟古牙说道，“今晚，我再来找你。你带我出去，要死死我第一个，但是你们一定要踏着我的尸体向前进，而不要被吓退！”
  “我让你今晚！我让你死第一个！快点给我去除草！”小飞娘下最后通牒。
  “我听到了，除草就除草！”小飞生气地喊了一声，掉头就往回跑去。
  小飞说今晚会来找他，古牙一直记在心里，晚上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睡。
  果然，夜半时分，小飞如约而至，站在小屋外压低了声音喊他。
  古牙起身出得门去。
  “走，你带我出去，我们离开这里。”小飞看到古牙的身影了，就迫不及待的说道。
  “但是……”
  “但是什么？你说外面男人没有死绝是骗我的，其实已经死绝了？”
  “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在害怕什么？说！”
  “他们兵强力壮……”
  “外面还连年战争吗？”
  “那倒没有，很多年没打过仗了。”
  “那不就成了，他的兵难道都是神仙不成，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我还每天干活呢。”
  “那他们兵器精良……”
  “做事都是先问干不干，再想怎么干。如果决定了干，再难也要干；如果决定了不干，再容易也不干。如果你是先想怎么干，再想干不干，那先后次序就不对。如果你已经想好了干不干的问题，现在只是担心兵器的问题，那我们出去就解决兵器的问题。”
  “但是……”
  “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到最后，无非就是斗狠。一个人，不是臭着一张脸，就是狠；不是板着一张脸，就是威。他们住着豪宅，开着豪车，家有娇妻，儿女成双，老有所养。我们呢，破屋没有，烂车没有，女人没有，儿女更没有，老无所养。他们死了，要么剩下孤儿寡母，要么奋斗半辈子钱都给其他男人花，老婆给其他男人睡，儿女被其他男人打。我们呢，我们死了，不过是死了一条蝼蚁而已，一条烂命何足惜。谁狠？谁凶？谁恶？谁更不要命？但是，我不是因为恨，不是因为恶，而是因为爱。我深爱着这片土地，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地；我深爱着大家，同根同源的父老乡亲。想我泱泱民族，何至于沦落至此？”
  “我，我也不知道……”
  “走，你带我走，带我出去。”小飞拉着古牙就往阴元石洞口走去。
  “小飞！你干什么？”小飞娘远远看到他们，就大喊道。
  而她的喊声，又惊动了福娘。
  两家人都来追他们。
  “走，快走。”小飞看着身后追来的人，拉着古牙就拼命往前跑。
  但是古牙不知想些什么，好像并不怎么想离开，所以反倒有点拖着小飞的步伐了。
  到了洞口的位置，眼看着就要被身后追来的人追上了。
  小飞突然一把将古牙推进洞中，一个人守在洞口。
  “快走！往前走！”
  “天下！苦秦久已！”
  “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天下！！苦秦久已！！”
  “要改变！不要忍！”
  “天下！！！苦秦久已！！！”
  小飞拼命拦住追上来的人，拼死阻拦着。
  他哭了，呐喊着、嘶吼着，声嘶力竭。
  伴随着小飞的嘶吼声，古牙往前走去，往那未知的黑暗走去。
  走着走着，好像突然穿过结界，穿回来了似的，又回到了那个小坑。向着光明走，反倒是陷阱；向着黑暗走，才是真的光明。
  道长正坐在阶梯上，他什么也做不了。道长若是试图也掉进山洞去救古牙，那他们进的也不是同一个山洞，只是多一个人被困而已，因为这个阵法就是根据每个人内心最渴望的事物布设的。何为好的阵法，那就是没有破解的办法，只能凭借中法者自己的意志走出来。就好比很多痛苦，没人能替你分担，只能靠你自己走出来，要是你自己不想走出来，那所有人都爱莫能助。
  “走了。”看到古牙的身影，道长站起身说道。
  “跟着我走。”道长又交代了一声，然后就一步一步，走得比刚才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