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降临。
  海德街码头，黑夜中水波粼粼，倒映着海水两旁的霓虹。风起，光线溃散在湖水里，扭曲着一个人的面庞。
  秦宥站在码头，双手轻轻搭在铁质护栏上，身形挺拔，目光冰凉如水。
  雨水刚刚清洗过的码头，清新的空气中混着泥土的芬芳，其中还有让秦宥不由皱眉的钢铁锈蚀气味。
  低头，抬手。秦宥静静看着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海畔的喧嚣能在湖面上传得很远。那些码头周围的街道都布满了各国餐馆，他能在这里依稀感受到很多不同国家的语言，以及湖面反射过来的最刺目的繁华。
  他已经等了半个小时。
  原本他是不需要来这么早的，那个人给的时间是八点十五。只不过他不愿意感受那些灯红酒绿，索性就到海边来等着。
  风拂起，将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风衣披挂在夜空中。
  “呜——”
  远处微弱的汽笛声，夹着微凉的风扑面而来。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没有游客会乘坐游轮观赏了，毕竟漆黑的夜中，连着天际的太平洋显得神秘而令人生畏。
  秦宥轻咳一声，然后清清嗓子，整整衣领，将手从护栏上收回，垂在身体两侧。
  此时的胖子，像一个即将登上战场的军人，眉宇间带着肃穆和庄重。
  光斑在湖面的远处出现，在秦宥眼前扩散成一个六边形的光点。
  他擦了擦眼睛，然后眨了几下再望着那个光斑。
  他的眼睛有轻微的散光。
  汽笛声逐渐逼近，白色的游轮也跟着声音向码头驶来。
  秦宥摘下黑色的帽子，用拇指扣着放到腹部，然后侧着身子站在了过道的边上。
  游轮终于到了码头，当它紧贴着码头地面时，两名黑衣小伙子终于将挡板拉开。
  客舱步出一名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他戴着一个和秦宥很像的黑色帽子，脸上是一个黑框墨镜，除此之外都是暗黄却看上去非常细腻的皮肤。全身墨黑的他如果不是站在白色的游轮上显得显眼，那么以秦宥低度近视的眼神肯定无法在黑夜中捕捉到他的身影。
  游轮中除了那两名黑衣英国小伙子，就只有黑衣男人一个人。
  “久等了。”黑衣男人嘴角勾起弧度，光洁的下巴显得有些滑稽。
  秦宥向着男人微微颔首。
  黑衣男人拎起搭在游轮扶手边上的灰色箱子，用右手的袖口轻轻掸了掸，然后踩着放下的挡板踏上码头。
  秦宥上前，结果男人递过来的箱子，然后转身和他并肩走着。
  “请问您还要我做什么事情？”一向狂妄的秦宥此时也不得不低声轻语。
  “边走着，咱慢慢说……”黑衣男人又恢复了一开始的面无表情。
  尤里卡，一条回分部的道路上，一台揽胜极光行驶着。
  这个能坐四个人的车上，此时只有一男一女，分别坐在主驾和副驾。
  “你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背景……”男人发话，他的语气中带着疑惑，又有一丝欣赏。他的双手不时打着方向盘，让这台路虎在蜿蜒的山路上灵活穿梭。
  “不大清楚……”女人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像是在想着什么。
  “能够干掉一名酒红级灵质，而且他自己还是一名四级成员……”男人咬着嘴唇，手指敲着方向盘边缘，“如果排除工具的情况下，那么就可能是在他之前，这名灵质已经受了伤，而且还不轻。”
  “工具？”女人仿佛突然惊醒，定了定神，然后稍微放大了声音，“还有什么工具能解决一个酒红级的大家伙？”
  “说不定……”男人眯着眼，精芒闪烁，“有些武器本来杀伤力就非常恐怖，经过了总部研究人员的改装……要干掉一个酒红级的确实可以做到，就比如说之前被灵质劫走的那批军火，据说里面的武器……就是拿来对付酒红级灵质的。”
  “好吧，”女人轻呼了一口气，“可是问题来了……为什么这种杀伤力大得可怕的玩意儿会在他一个四级成员手里？”
  “有背景呗……”男人淡淡说。
  就在十分钟之前，他们目睹了震撼的一幕。
  鲜血，红色和紫色淌满山巅，一路蔓延到山脚。从直升机上向下瞰望，就像是一座活火山喷涌着岩浆，只是鲜血显得更为震撼。整个山巅就像是被翻了个遍，花花草草所有生机，在鲜血弥漫的地方都被摧毁，只露出里面的土壤。
  一个人靠坐在山巅，身上全是鲜血，红紫交汇。他那呆滞的眼中有绝望，有无奈，有太多太多复杂的东西，就像是经历了数十载沧桑的老家伙。血液的颜色把他的衣服全部浸染，显得格外渗人。
  与他一同在山巅上的，还有七具尸体。
  只是这些尸体都已经血肉模糊，让人难以辨别身份。
  负责支援和救援的直升机迅速下降，机翼旋转的强大气流拍击在山巅，扬起一批批细碎的尘土。他仍然坐在原地，好像并没有看到直升机，无动于衷。
  孤独。
  成员迅速从直升机上下来，在夜色中扶起他，然后麻利地送到直升机上，随后留下两名成员来清理。
  现在坐在揽胜极光上的两人，就是负责留下来清理的成员。
  “我估计他也受伤的不轻……”女人接话，“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大概吧……”男人幽幽地说。
  尤里卡分部。
  雪寒枫静静坐在白色的房间内的床上，一群医护人员正围着他忙活着。他全身上下都有伤口，出的血已经换了三次床单。此时他正在边输血边包扎着伤口。
  雪寒枫低着头，他现在除了觉得全身麻木没有感受之外还头晕脑胀，显然是缺血的症状。他就像是个木偶，自己不能动，还要面前的医护人员拨来拨去。
  他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
  因为他的思绪一直停留在一个小时以前。
  他无法想象，就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候，回忆又一次及时地涌来上来。
  那一刻，面前男人的面容如此熟悉，仿佛是曾经记得深刻的人。只是这份深刻的出发点，是仇恨。
  失控的感觉。雪寒枫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和心理都在那一段时间被仇恨驾驭，完全脱离了理智的掌控。
  他不知道原因，但是一定和自己的童年记忆有关。
  闭上眼，场景再次浮现。
  山巅，两个浑身是血的家伙拼杀着。
  雪寒枫能感受到身体一次次被极限冲刷，但是和男人对视的那一瞬间，理智就已经不复存在。
  煞气抑制不住地蔓延开来，在第一时间夺取了他身体的主控权。那股庞大的力量就像是本能，牵动着他身体各部分的肌肉。曾经太平洋上嗜血的家伙又一次冲破了束缚，打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
  鲜血在刀尖挥洒，在半空中绽放成动人的玫瑰。
  落日的余晖穿过云层，铺在山巅，洒在两道身影上。方圆十数里的最高点，血腥的盛宴抵达高潮。
  雪寒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他现在确乎就是这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脱离到了上帝视角，完全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无意识的身体和可怖的怪物血拼。
  军刺和太刀交织，疯狂吐露着煞气。
  男人轻浮的目光又一次收了回来，因为他能从面前这个家伙身上感受到不小的威胁。
  生命的威胁！
  雪寒枫一直在后退。硬拼实力他肯定是不如另一个家伙，但是他此时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凡兽，不知恐惧，不知退后，不知痛苦，唯战！
  他身上的伤口疯狂增长到自己都数不过来，但是疼痛却和他分割开来，就像是两条永远不能相交的平行线。他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太刀折射的银色光芒刺激着雪寒枫的瞳孔。
  这一刹那，他反击了。
  那只蛰伏许久的野兽，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
  雪寒枫脚下三次迅猛的突进，让他的肩胛和小腿暴露在太刀的挥舞轨迹面前，三棱军刺迅速撕开空气，虚晃在男人面前。这一刻，雪寒枫的眼眸已经浓郁成了极致的暗红，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他一直支撑着，最后一刻，他能感觉到血红的手摸向了腰间，轻轻按在了最后一枚温压弹上……
  沉睡。
  “他的状况怎么样？”
  房间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美国男人，他面目精明，挺直的腰板显得硬朗，“总部要求，至少十分钟，必须让他登上专机前往拉斯维加斯总部，a级专员将会亲自接待，请你们快一点。”
  “好的。”几名医护人员点点头，然后低下身子继续帮雪寒枫清理伤口。
  城市公园旁边的一家意大利餐馆，两个人坐在二楼靠窗位置，简约干净的白色餐桌上，摆着一瓶开封的香槟和两只还带着几点墨绿的高脚杯。
  秦宥小心地用刀叉切着盘中的火腿，他的手边是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那是美国男人轻轻移到他手边的。
  “考虑的怎么样？”男人两只手肘撑在桌子上，十指交叉顶着圆滑的下巴。
  “条件很诱人……”秦宥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蹩脚的中文，他插着火腿，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让我当傀儡？还是奴隶？”
  他冷笑着，那份凄凉和绝望在他身上逐渐发酵、膨化。
  “先别想的太糟，伙计，”男人似乎没感受到秦宥的目光，优雅地把玩着刀叉，那银质的餐具在他手里散发着淡淡的寒意。秦宥斜着眼瞥着那转动在指尖上的玩意儿，苦涩漫到脸上。
  “你即将从事的是一份伟大的事业，”男人的身体向后倒，慵懒地靠在椅背，自然地摊了摊手，“这将不仅关系到你个人的命运，它牵扯到的是你眼前这个灰暗的世界……”
  他下意识地顿了顿，右手轻轻拉了拉领结，“对于1号目标的监视任务，你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安心学习，来到我们的核心，完成最为重要的任务。”邪魅的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像一个摘下面具的小丑。
  “帮你们杀人？”秦宥冷笑。
  “不，”男人的左手放下了刚捻起的餐叉，清脆的敲击声显得悠然，“终结一个人的性命……并不适合你出手，高端玩家的目标，应该是一群人，甚至是……”
  “一个种族！”
  尤里卡分部。
  天还没亮，凌晨三点五十。
  一架黑色的武装直升机隐匿在夜色中逐渐升空，微弱的光线最远只能探照二十米，显然是将光度调到了最低。
  “总部一级机密，专员护送行动正式启动……d74成员已经离开尤里卡分部，预计将在七点钟抵达拉斯维加斯总部……”
  莱恩右手压着耳机，目光警惕落在前方，他的左手抓着身前的直升机驾驶座位，向前倾的身子像一棵歪脖子树。
  “小心……”关掉麦克风，他轻轻附在驾驶座上的金发女人耳边，眼中带着凝重。
  米勒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后座，雪寒枫静静坐在中间，他的左右是两名穿着黑色紧身衣的成员。这两名成员带着黑色的墨镜和黑色的鸭舌帽，挺直着身子，面若冰霜，就像是大师刀下最严苛的雕塑，又像是某个欧美rap歌手拍新专辑的造型。
  雪寒枫微眯着眼睛，似乎是在打盹。
  只要目光落到后排的机舱地面，就能发现一些特殊的地方。
  两个吊瓶正挂在一个不到小腿高的架子上，连接的导管分别从雪寒枫的两个西服裤管中伸进去。殷红如血的液体正在源源不断从吊瓶中被压入导管中。
  其实雪寒枫并不清楚那些从他双手同时打入的液体是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的是，来自身体各处的轻微变化。
  全身的肌肉仿佛被激活唤醒，全部膨胀紧绷起来，将他的衣服撑出了一片肌肉的轮廓。一股股隐隐热流在体内涌动，穿梭在全身各处，感觉就像是身体住进了许多游荡的亡魂，显得渗人而惊惧。
  他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他很清楚，此刻身边这两个家伙是什么身份。
  就在两个小时以前，这两个男人正在尤里卡首席执行长官的陪同下来到雪寒枫所在的房间，推着轮椅将他接走。雪寒枫深刻记得执行长官那张蔫蔫的老脸上满是恭敬，显然这两名成员的能力应该都不会低，至少也是二级成员。
  让两名二级成员来专门接自己前往总部，那是什么待遇？雪寒枫大概能猜到自己昨天摸出那颗温压弹之后发生了什么。
  但这不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
  如果他要前往总部，那么无疑，他也将错过陈立雪的表演。这才是他所担心的。
  雪寒枫就是这样一个人，真正的大风大浪都不看在眼里，但是对他人的承诺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窗外，一片灰暗，在这个山峦绵延的尤里卡，他很难在凌晨找到一点灯光。
  雪寒枫的眼神逐渐黯淡了下来。
  面临他的将会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但是唯一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接下来的命运，绝对要发生改变。
  因为那枚温压弹。
  因为那个男人。
  雪寒枫感觉有些恍惚。
  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将时巍摆在了一个垫脚石的位置。这种总是神秘兮兮、令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在游戏中要么是给作为boss提供给主角打怪升级的，要么就是给予主角提示的npc。可是这个男人偏偏避开了这两种角色，走了特殊路线，玩了一把抢主角风头的戏码，也成功避开了雪寒枫想要踩着踏过去的脚。
  无疑，时巍是聪明的，他玩过了雪寒枫，但是他又是悲惨的，为了雪寒枫他选择了牺牲自己。
  可是最令雪寒枫难以揣测的就是，当时巍挡在他身前让他滚的那一刻，他从这个男人眼里读出了一种淡淡的孤独，没有任何惊讶或是悲哀的成分。
  或者说，是一种信念和坚定。
  是啊，这个男人这么聪明，或许早就料到了一切。但是，究竟是什么让他这么拼命，仅仅只是因为雪寒枫这么一个战友？
  他可不这么认为。
  毕竟其他那几名成员，可以说是比雪寒枫倒霉的多，全部留在了那个山巅。但他看那些家伙的目光，却是那么平常，就像是正常人吃饭喝水时的表情。偏偏在雪寒枫冲上山时，那冰山一样的面庞上有着惊慌……
  究竟是什么……
  莱恩倚在窗边，头靠在玻璃上。长期的警惕已使他有了倦意，这是他休息时经常用的姿势。他并不是死板的人，劳逸结合也是会的，只是这种休息的时间并不会持续很久。
  直升机已经到了一千米高空，夜幕下的尤里卡显得格外神秘。
  “总部给的货物验了吗？”米勒突然问。
  “还没有，”莱恩习惯地弯腰，伸到座位下拉出一个黑色包裹。
  正当他即将拉开拉链时，往窗外无心的一瞟让他怔住了。
  不远处，一个露在云层之外的平顶山顶，刻着一个巨大的单词。每个血红色的字母都在黑夜中散发着阴森的寒意，像是来自地狱的呓语。
  “d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