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空气忽然凝住，他们三互相看看，又看向我。
  “没，是属下欠考虑了。”应哲最先出声，说完便让梦岚抱着囡囡下去。
  这一闹晚饭也没吃多久，不出半个钟头梅姐便已经收拾好。按惯例苏澈这会便要回去，重逢已经很久，我也一直没问他都住在哪里。
  才回清溪时应哲便已经查过，苏府的宅子已经空置，早没有人迹。
  许是今晚应哲和梦岚的事情真的气到他，梦岚离开没多久他便也下了桌，这一会也不像在院子里。
  其实应哲他们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他俩这打算我也早有察觉。这几年我的身子愈发差劲，之前的孩子一出生便夭折，我自己也险些醒不过来，再加之后面种种，不说日后一定怀不上孩子，只是以这幅身子定然是困难的。
  他二人，也不过是心疼我罢了。
  如此来看，此番真的要将孩子的事情告知苏澈了。
  院子里找了一圈都没见到人影，他总不会是独自走了吧！经过东边墙角时隐隐约约听到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苏澈。
  我便立即从院门出去，往那便走去。
  “老板，渝州那边还等在您回去做主。”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着陌生。
  “再过些时候吧。”是苏澈的声音。
  “可是老板，您待在清溪总是不安全的...”
  那女子见我过来，立即消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紧张又防备。
  苏澈也转身，眸子里也是同样的防备，见到是我后一闪而过。
  “尘儿...”他笑着过来迎我，双手扶着我的胳膊，“怎么出来了？”
  “我见你不在，以为你回去了，便出来瞧瞧。”我与他说着，眼睛还是忍不住往他身后瞄去。
  那女子穿着红黑的衣裳，领口微敞，又有一身冷艳加持，半点也不觉得暴露，只觉得其中有万种风情。
  “她是红棉，佚舍的人。”
  她应声也走过来，举止间虽然严肃，却又满是精神。看着，便让人眼前一亮。
  苏澈也松开手，转身看向她。
  “老板？”她看看我，又看向苏澈。
  她与我只对视一眼，也只那一瞬间让我心底漫上失落。她的眼睛里虽然疑惑却又坚定，而她看向苏澈的眼神，我识得。
  我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是有一个词，叫相形见绌，是吧？
  握紧的手指忽然被人扒开，掌心一阵熟悉的触感与温度。
  “这是夫人。”
  苏澈的声音从上头飘来，砸进我的耳朵，而后滚落到心尖上。
  “夫...夫人...”她眼底的光倏地散开，而后低头向我问好。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抬头看向苏澈。他见我这傻傻的样子，揉了揉我的脸。转身对她说道，“你先回去吧。”
  “是！”她微鞠一躬，转眼就消失在巷口。
  “以后不要乱跑，这角落里蚊虫太多。”他说着，拇指抚过我手背上的红点。
  “嗯！”我默默收回自己的手，用指甲轻轻刮着那个越来越痒的红包。
  我转身往院门走去，想着他这会应该是要回去，就回过身要和他道别。刚转过身，便感觉一片阴影袭来，紧接着就落入一个怀抱。
  “尘儿...”
  “嗯...”
  他又唤了我好几声，我也都仔细应着。
  “苏澈，有点热...”
  听我这样说他才松开手臂，感受到头顶上灼灼的视线，我也不敢抬头。
  “已经盏灯时分了...”
  风中飘来他这句喃喃。
  小院的位置还不算太偏，虽然看不得整个清溪河的夜景，但站在院门口伸长了脖子还是能看见个一点半点的。
  他比我高，自然看的更远。而我眼前所有的光，都从他身后照来，也都带着他的温暖。
  “尘儿，我们走走吧。”
  “嗯！”我点头，也没再拒绝他伸过来的手，任他牵着，往清溪河走去。
  “尘儿还记得这桥？”
  我想着心思自然没注意脚下的路，他忽然停下我才察觉，这里是我与他最熟悉的地方。
  “记得，”我点头，心里涌上一股无力感，“就是在这里遇见你和妍儿的。”
  “嗯，”他应着，似是陷入回忆，嘴角挂着淡淡的笑，“那是第一次见尘儿留长发，穿女装。”
  他握着我的手收紧，“初见你，我便觉得世上怎么有这般安静娇小的人儿，后来知你是女子，我更是觉得你一定是枕着星光的仙子。”
  “石桥重逢，我便更加坐实这个想法。我的尘儿啊，可不就是从万家星火里走出来的仙子。”
  当真...是仙子吗？
  “我才不是什么仙子，我不过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满手鲜血的杀人犯...
  “尘儿当然不能是仙子，”他抢过我的话，“尘儿此生，就只能是我苏澈的妻子。”
  “苏澈...”
  我想告诉他京都的事情，我相信他会原谅我，也会开导我，可我心底又是害怕的，怕他会失望，怕他会难受。
  “尘儿，我不急的，京都的事情你若是还不想说，便不要说。”
  “苏澈，在京都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可能...可能不再是原来的尘儿了。”
  我低头不敢看他。
  “尘儿，你看这条路。”
  我抬头。
  沿着清溪河的石板路，没了灯火的照映，完全淹没在浓郁的夜色中。
  “这路若是没有尽头，我便这样一直牵着你往前走，好不好？”
  “苏澈，我...”眼眶忽然湿润，也不知是哪里的透过来的光，照的我眼前一片苍白。
  也不是一片苍白，白茫茫中模糊着有个人影，他与我说，“尘儿，人生之路漫漫无边，我只愿意牵着你一同走过，你可愿意？”
  “我若是走偏了，要怎么办？”
  “尘儿与我说过，若是某一日你不慎堕落，我千万要拉你起来，”他的手掌拂去我脸上的泪珠，“所以尘儿别怕，我会一直与你一起。”
  “而且，尘儿从来没有走偏，是我愚笨，把尘儿弄丢了。”
  “没有，才没有，”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是我做错了！”
  “苏澈，我做了好多错事，好多不可挽回的错事...”
  他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将我圈进怀里，宽厚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我的后背，嘴里一直喃喃地说着“尘儿乖，尘儿乖...”
  耳边听着他的声音，心底里卸开的口子就好似没了遮拦一般，所有的委屈后怕一瞬间充满整个身体。
  从虞家寨遇见虞犳，九死一生见到兄长，再到雍城里的格格不入，婆婆病逝，入了皇宫以后每日勾心斗角，与君如决裂，害她流产，甚至间接要了她的性命，还有婉清为了护我，如今凶多吉少，还有...还有我为了所谓复仇，甚至不惜去勾引王上...
  我还...还亲手杀死了孙皇妃...
  这些事情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整日整夜地折磨着，我努力想忘掉，却记得更加清楚。我甚至觉得，那些时候狠下心的都不是我，我怎么...怎么会那么残忍...我从小修习佛法，讲求的是普度众生啊...
  “苏澈，我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做出那般疯狂残忍的事情？”
  “尘儿怎么会得失心疯呢？”他搂着我的双臂收紧，语气里也有些哽咽，“那时情势危急，尘儿所为只为自保啊。”
  他缓缓松开双臂，双手捧着我的脸，弯下腰与我对视。
  “尘儿所顾及，我都知晓。佚舍本就是暗地里的生意，我身上的罪孽比起尘儿只多不少，所以不是我要拉尘儿起来，而是要尘儿来治愈我。”
  “你我也算历经乱世生死，做了些违心事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日后时时引以为戒，束己自律，这身上的罪孽便也就能洗清。天下都能新朝换旧朝，难道我与尘儿便不能改过自新，重新为人吗？”
  “何况，无论尘儿做过什么，都是我苏澈放在心尖上的人，谁也不能伤害。”
  苏澈说这话时，四周的蝉鸣也都寂静下来。他的声线温柔，一字一字顺着温和的夜色流进我心底。
  类似的话我也听过不少，可听他说完我才觉得一直栓在我心上的镣铐缓缓松开，心口被灌进一大捧明净的月色，只一瞬眼前就亮堂起来。
  “苏澈，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好！”
  他又拉着我在街上逛了会，我正思索着夜色渐浓，该是时候回去了，他便忽然停住脚步。
  “要进去吗？”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发现前方正是苏宅。
  “苏澈，”我忽然想起有事情要问他，“你这些时候都住在哪里？”
  “东市。”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王上如今势力稳固，已经不再对佚舍施压，但以防万一，要搬回来还得再等等。”
  这样说着就已经苏宅的正门，因为长久没有人住，门上的朱漆也掉了几块，月色下显得更加清冷。
  我能感觉他握着我的手有些颤抖，便也稍稍用力回握着他。
  “苏澈，”我抬头看向他，“我们一起回家里看看吧？”
  他眼底流光暗涌，看着我半天也没说话。
  直到我伸手牵了牵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满脸笑意的看向我。
  “好，我们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