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志异的衣服被淋得越来越湿，他蓦地从那些陈年往事中回过神来，看了看天色，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就决定收工了。
  这附近没什么车，志异就继续往前走，准备到一个稍微繁华一点的地段乘车返回旅馆。没多久他就走到一个菜市场边上，这时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车来人往十分热闹。
  当志异站在路边打算招车时，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喊他：“志异！”
  他回过头一看，看到一个中年女子正望着他，那女子左手提着几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各色蔬菜，右手撑着一把伞，肩上还挎着一个皮包。看起来有点面熟，但志异一时还想不起她是谁。
  “真的是你啊，志异！”那女子见他回头，又喊道，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你是……表姐？”志异终于也想起来了，那女子就是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姐。这也不怪他反应慢，毕竟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表姐相差太远了。志异上一次见到她时，她应该才二十多岁，青春年少，身材瘦削，现在呢，有点发福了，眼角也堆起了鱼尾纹。看她手上的东西就知道，她每天操劳的事情不少。
  “太好了，终于又见到你了，我们还以为你……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你没打伞吗，你看我都没注意到，真是……走走走，到我家里去。”表姐看起来又惊又喜、情绪激动，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你家在……”志异不知怎么推辞，随口问道。
  “就在这附近，没多远，几步路就到了。说起来真是太久没见到你了，快二十年了吧，不，好像二十年还有多了……”表姐还没从激动中平复过来，开始算时间了。确切的时间志异也记不清了，因为志异离开姑父母家时，情况有点复杂，记忆也有点混乱。
  “那我就打扰表姐了。”志异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打扰什么打扰，好歹是一家人嘛。走，边走边说，我还要赶快回去把饭做好。”表姐一边说，一边当先朝菜市口的左侧走去。志异见她提的东西太多，很自觉地上前去帮她提了几个较重的塑料袋。
  其实以前志异和表姐关系很一般，一方面是因为二人年龄相差悬殊，没什么共同语言；另一方面，从志异刚到姑父母家起，表姐就忙于学习，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后来更是住了校，自然没什么时间和志异交流。而且，那个家给志异的总体感觉有点冰冷，姑父很沉默，姑母话也不多，表姐呢，志异甚至不太清楚她是什么性格。
  “姑父母还好吧？”志异很自然地问道。虽然姑父母对他算不上很好，但平心而论，也不算差。以当时的条件，志异能从小学一直上到高中，他们也付出了很多。至于其他的一些不太愉快的事，和他们自身的性格有关，而志异当时不太懂事，也是原因之一。
  “他们身体不好，都过世了。爸爸走得早，十多年前就走了；妈是前年才走的。”提到这事，表姐的语气中虽然没有流露出悲伤，但也不像刚才那样高兴了。
  “真是惭愧，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志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突然被告知当年抚养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等同父母的人已经去世了，让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掐断了一般，不禁心中一痛。他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已经彻底成为回忆、无处可寻了，而不是像他想当然那样，随时都可以走回去，找回来。很久没有联系的人常常会这样，当你的心中还保留着别人旧时的模样时，别人可能早就变老了、变胖了、发达了、沦落了，也可能已经死了。
  表姐回头道：“那也不怪你，你都不知道我们搬到哪里去了。”见志异情绪有些低落，知道他还在消化这个消息，她也停住了话头。
  稍稍过了一会儿，表姐就又开口了，这次她换了个话题：“志异，成家了吧，什么时候把弟妹也一起带过来啊？”
  听到表姐这么问，志异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才道：“我还是一个人过，谁能看得上我啊？”
  “不可能吧，可不要骗你姐。”表姐明显表示不信，这也难怪，志异年龄也不小了，正常情况早就成家立室，下有儿女了。
  “我骗你干什么？这些年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混些什么，反正就是很忙，一不小心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志异半真半假地说道，他并不习惯把心里的真实想法透露给一些并不是很亲密的人，表姐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陌生的。
  “那你可要抓紧了，再忙也要找个对象啊。再说了，什么事能比成家更重要？”表姐回过头来看了志异一眼，她也许并不太相信志异说的话，但还是认真地提醒道。
  “表姐的孩子都多大了吧，我记得我上高中时，你就结婚了。”志异顺着这个话题问道。
  “都长成大人了。唉，提到他我就头痛，这小子不听话得很。”说到孩子，表姐停住了脚步。
  “这么大的人当然不会什么都听你的了，很正常啊。”
  “唉，你是不知道……等会儿你看到他就不会这么说了。”表姐连连叹气，似乎她那个儿子真的让她很伤脑筋。所以志异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表姐的家果然不远，离那个菜市场也就一两百米，说话间就到了。志异跟着表姐走进一栋半旧的小楼，楼高七层，表姐家住六楼，是一个两居室的小套房。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东西很多，但堆放得很有条理，所以并不显得拥挤。
  进门后，表姐给志异倒了一杯水，打开电视让志异先看着，她自己就到厨房里忙活去了。厨房离客厅很近，所以二人也时不时地聊上一两句，互相问一下生活、工作方面的情况，基本都是表姐先问、志异回答之后又就这个话题问回去。
  一番问答之后，志异对表姐的生活有了大致的了解。原来当初表姐虽然学习很努力，但还是没能考上大学。那个时候大学确实很难考上，能考上一个专科都是很了不起、值得远近传扬的。表姐补习了一年仍没考上后，家里想办法让她读了一个技校，毕业后到了龙江市一家工厂上班，然后就结婚了，姐夫是她们厂的一个技术员，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婚后不到两年，表姐就生了一个儿子，一家人生活得还是不错的。
  后来工厂改组，夫妻二人的收入大幅度缩水，表姐就离开了那个厂出来打工，后来自己做起了小生意，姐夫则一直呆在原厂工作。他们的儿子却不知怎么的一直不争气，现在已经高中毕业了，连最低档次的大学都没有考上。他也不去找事干，成天无所事事地瞎混，让表姐操心不已。
  说到儿子，表姐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志异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起来，你真是太可惜了，当时你的成绩那么好，应该能考上好大学的……”隔了一间屋，表姐的顾虑似乎比较少，提起了志异高中快毕业时发生的那件事。
  “可能吧，生病了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的病能好也该谢天谢地了。”志异淡然答道，好像对当时的事并不是很在意一样。其实对于那段经历，他也不想多提，那实在是太不堪回首了。
  “唉……”表姐在厨房长叹一声，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经历了自己的两次高考和儿子的一次后，她深知志异那次生病对他造成的损失有多大，所以听了志异淡淡的语气，反而心情有些沉重。她在事后才知道，志异是在高三下期、临近高考时出了事。之前的两次模拟考试，志异的成绩都相当好，正常发挥的话考重点是应该没有问题的。但是，志异突然精神出了问题，他疯了，并且很快就失踪了。大家找了一阵找不到，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时学校方面还是挺着急的，但志异的姑父母却对寻找志异不怎么上心，他们觉得把志异养到成年已经尽到责任了，志异出这么大的事，他们也没有办法。而以他们的经济条件和健康状况，即使把志异找回来也没办法继续照顾了，何况根本就找不到。
  之后不到两年，因为城市撤迁改造，他们一家搬到了别处，离原来的地方相当远，就算志异回来也很不容易找到了，何况那时志异根本就生死未卜。那之后，他们一家和志异算是彻底断了联系。
  “志异，其实我们一家满对不起你的……”表姐迟疑了很久，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她很难想象一个精神错乱、没有家人照顾的十八岁少年独自在外飘零是多么辛酸，因此她一直为自己一家没把志异照顾好而歉疚。现在，父母已经不在了，只有她还有机会亲口把这句话说出来。
  “表姐，别这么说，其实我从来没有怪你们，真的。”志异楞了一下，才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说道。但表姐听了之后，反而发出一阵轻轻的抽泣之声。
  “表姐，我现在过得还不错，除了没有老婆孩子外，吃嘛嘛香，身体倍棒，而且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志异可不想自己的到来反而让表姐伤心，话锋一转，就打起了哈哈。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很响的脚步声，然后是掏钥匙的声音。
  “那小子回来了！”表姐抹了抹眼泪，从厨房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