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斩草除根
作者:
童沐央 更新:2021-05-29 10:16 字数:3920
李平远最近昏迷的时间越来越久了,原本身材魁梧,精神矍铄的沙场战将,如今已经佝偻起身体,像路边一条快要冻死的野狗。
钟吉答应了李平远不再提越狱之事,每日只是尽可能的为他清洗伤口,想办法给他止血止痛,偷偷在他的饭菜里加些疗伤补气之药。但钟吉心中清楚,旧疾新伤已经彻底摧垮了李平远的生命,那些新出现的伤口已经不再愈合,而且伤口内也不再有鲜血喷涌,他的血已经慢慢的流尽了。
李平远再也没有力气破口大骂表达自己心中的愤慨,那些撕裂皮肉,缠住筋骨的蛇皮鞭子抽打在老将军的身上,就像在抽打一块没有生命的腐肉。
钟吉知道,不能再等了,恩人李总兵的生命已经即将走到了尽头。他私下里联系了想探监的李总兵的旧部,那些武将都不能想象一个为大明抛洒半生热血的将军竟然会私通仇寇。但钟吉把李平远最后的叮嘱传递给了这些将士,“各司其职,不许伸冤!”
“不过我会想办法保全李将军的尸骨,到时希望你们能够接应一下,让李将军入土为安。”钟吉最后与李平远的亲信做了约定。
终于,这个在鞑子旋风般的铁骑面前屹立不倒的将军,在将士们眼中铁塔一般刚硬的汉子,在诏狱的暗牢里,渐渐停止了呼吸。
钟吉请示完廖把手,带着牢里的仵作仔细验明了正身,把李平远已经残破不全的尸首从刑桩上小心卸下,装殓在运尸的小车上,从诏狱的暗门推了出去。
奇门遁甲之术遍布诏狱的角角落落,进入诏狱正门的鬼门关只能出入生人,却不能搬运尸体,而这运尸的暗门,却恰恰相反,只有验明正身的尸首才能通过。
钟吉在诏狱里当差多年,处理过不少尸首,把守尸门的守卫核对手续无误,挥手放行,此时外面正是皓月当空,清凉的夜风徐徐。钟吉的腿脚并不灵便,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依仗着运尸小车的帮衬,一瘸一拐的走着。
破旧的小车,颠簸的脚程,如果真的有阴司黄泉,那月光下面这孤单诡异的背影应该正是一个押解游魂的鬼差吧。
钟吉埋着头,躬着身,遇到路上突起的地方还要把身子躬得更深一些才能推动。随着车子的晃动,原本盖在尸身上面的那面破布渐渐被摇了下来,最后遇到一处较大的石坎,钟吉试了几次,小车就像他这个老年人一样挣扎着晃动了几次,却始终没有越过障碍。连续的晃动终于让盖在尸身上的那面破布掉了下来,露出了李平远那张伤痕累累的青白面皮。
之前为了验明正身,仵作已经简单清理了犯人明面上的血污,此刻这一路颠簸,李平远的一些伤口又渗出些污血,凌乱的头发也粘在了脸面上。
出殡时有经验的老者都知道,遇到棺材坠地或者抬不动的情况,那应该是逝者还有心愿未了,怨气未除,眼看着小车再也推不动了,李平远的尸体又曝露在月光之下。钟吉心中倒不害怕,只是慨叹了一口气,
“恩公,您的冤屈我钟吉都明白,您手下的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也都明白,可惜我们都没有办法去替您讨回公道,相信老天爷有眼,早晚也会为您讨回公道吧。”
钟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了湿布,为李平远拭去新渗出的血污,又为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最后,拉住破布的两角,想要重新把他的脸庞彻底盖上。
尸布的边缘越过李平远宽阔的下巴,掠过打裂的鼻梁,越过皮开肉绽的脸颊,就在要盖住李平远的双眼时,突然,月光下的李平远一双原本闭合的眼睛,猛地一张。一旁枯树上的一只老鸦也被惊起,怪叫一声,扑棱扑棱的迎着月光,飞向远方。
李平远僵硬的身体依旧直挺挺的摊在尸车上,但是空洞的双眼却直勾勾的盯着还在自顾盖布的钟吉。
钟吉正好与诈尸的李平远四目相对,双手开始不断的抖动,终于,钟吉再也把持不住,咕咚一声跪倒在尸车的旁边,“恩公,您受苦啦!”声泪泣下。
李平远的尸首只是瞪大了无神的眼睛,却依旧一动不动,四周阴风阵阵,除了钟吉的哭泣再无他声,这诡异的画面一直延续了很久,终于,躺着的尸体缓缓的出了一口气,
“唉,钟吉,我这不是死了么?怎么还能看到你呢?”
“恩公恕罪,我自知无法将您劫出诏狱,只能眼见您受尽酷刑。小人在诏狱里当差的久了,略通一些勘验之术,我看将军已经灯枯油尽,特地在您的饭食里加了僵死之药,这才骗过了那些仵作,将您偷运出诏狱大牢。”
“啊?”李平远想必也是没有想到自己能劫后余生,但心中被冤屈的苦楚一时无法压抑,在诏狱里流尽热血的好汉,此刻终于把持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钟吉解释道,“将军不必难过,现在大概是药力未除,您不如继续闭目休息,我已经和您的侍卫约好,在前面的树林里碰头,到时他们会保您逃出皇城。”
这一番安慰的话语并没有让李平远心中的酸楚好一些,即使拖着这副残躯苟且偷生又如何,背负着卖国求荣的骂名让李平远是生不如死。
钟吉摇摇晃晃的终于把李平远推到了约定的地点,口打唿哨,但是接应的人却没有露面。钟吉心想,怎么这么大的事情,这些武将也能疏漏,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守着李平远的“尸首”默默等待。
又过了许久,终于在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钟吉打起火把,看到几个身穿黑衣的身影从树影中慢慢走上前来。
“在这里!”钟吉挥动火把示意。
果然,黑影一行慢慢围拢过来。
“钟吉,你好大胆子!”为首一人略带嘲讽的语气喝到。
钟吉这下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这声音他太熟悉了,竟然是锦衣卫都指挥史沈庭和。四周火把瞬间亮起,沈庭和左右两旁,跟着赵襄和童沐央,三人之后还有十几个锦衣卫的校尉,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囚犯,正是前来接应李平远的手下。
“沈大人,李恩公保家卫国,舍生忘死,其忠勇日月可鉴。我钟吉愿为他抵命,只求沈大人网开一面。”
赵襄厉声断喝,“钟吉,你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竟然教沈大人做事。你这点伎俩早就在大人的监视之下,让你多活几天不过是为了放线钓鱼而已。”
尸车上的李平远此刻终于渐渐缓过神来,手扒车帮,艰难的挺起身形,酷刑已经让他的眼睛几乎看不到几尺开外的光景,他只能勉强朝着沈庭和所在的方向。
“沈大人,你我同殿称臣,面北侍君,这朝廷的规矩我们都懂,如今我一人犯事,这些无知的下人们偏偏要冒犯天威。我一介武夫,行将就木,可任由沈大人处置,只求您不要难为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兄弟。”
沈庭和面沉似水,一言不发,赵襄偷偷瞄了瞄他的脸色,冲身后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拿!”
几个校尉随即朝李平远扑了过去。
看着黑衣人把小车上的李平远架了起来,钟吉从僵立中回过神来,没有人看到这个须发花白,又患有脚疾的老人是如何从小车的垫布下抽出一把钢刀的,架着李平远的两个校尉只顾往回走,未加防备,瞬间被钟吉从身后噗噗两刀砍倒在地。
钟吉一把接过李平远的身体,把他扛在了自己的身上,李平远原本就身材高大,钟吉又跟腱断裂,但钟吉扛着李平远却站的稳如泰山。
李平远此刻突然清醒了许多,默默的念叨一句,“钟吉兄弟,想当年我执意要你延续血脉,还断了你的脚筋,竟没想到,要是你跟随我驰骋疆场,说不定也能飞黄腾达。”
钟吉淡淡一笑,“李大人,要不是你,我钟吉这把骨头几十年前就被鞑子们拆了。可惜我身单力薄,不能护住大人的周全。但我能送大人一步,就是一步。”
说着,钟吉背着李平远,用跛脚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其余的锦衣卫拔刀就要追赶,却被沈庭和的一个手势止住。
“火箭!”沈庭和让下人递过来一把弓箭,一旁的沐央心中惊骇,这是第一次见到沈庭和亲自出手。
沈庭和架起弓箭,在一旁的火把上引燃了箭头上的芒硝,没有丝毫迟疑,弯弓拉弦,弓背先是发出吱嘎嘎的响声,这八十斤的硬功竟是被他拉的几乎变了型,嗖的一声,一道火线直奔李、钟二人,噗的一声,火苗像一个跳跃的生命,种在了李平远的后背之上,而火箭上的芒硝随即炸裂开来,瞬间引燃了李平远的整个后背。
李平远早就被身上无数的伤痛折磨的麻木了,火苗在他的肩头蔓延开来后,他竟是毫无反应,只是用尽身体最后力气放声大笑,“哈哈哈,我李某人这辈子杀人无数,那些人命又何尝不是被人牵肠挂肚。好兄弟,来生你我二人再携手疆场,岂不快哉。”
钟吉的跛腿走的艰难,却又异常坚定,“承蒙李将军看得起,我也终于能见到我那些安分守己的父老乡亲了。我们钟家屯曾经唱大戏欢迎咱们大明的边军,今天,我就为李将军再唱上几句。”
李平远的后背已经彻底被火焰覆盖了,一个沧桑嘶哑的声音响起,钟吉一生行事低调,诏狱里的差人们很少听到哑巴一样的钟吉说话,可是今晚就是这样的嗓音,唱起了一支没有多少音律的普通百姓信口拈来的乡野小曲,
山岗上是俺爹娘,
山后住着恶豺狼,
爹娘耕种给我粮,
豺狼虎豹却要吃了俺爹娘,
我哭塌了山梁,
我哭塌的草房,
我却哭来了那恶豺狼,
只盼英雄来在我家乡,
只盼我那胳膊也能变得强,
抄起俺爹的犁耙,
抄起俺娘的刀剪,
跟着那盖世英雄,
穿上那豺狼做的毛皮衣裳……
两个身体渐渐被一团火焰包裹起来,但是那两条跛腿却仍然还在行走,这边锦衣卫的队伍肃立无声,只有那两个被捆住的李家死士,朝着越来越远的火光背影跪了下去。
沐央站在沈庭和身边,也在默默的看着那一团越来越雄壮的火焰,突然,他抬起手肘,小臂内的机簧一声低沉的怒吼,嗖,一枚肉眼无法捕捉的透骨钉疾射而出,这枚实心的铁钉没有尾羽,硬是靠巨大的激发之力,划出一道笔直的轨迹,穿透了李平远的身体,击碎了李平远的心脏,又穿透了钟吉的身体,击碎了钟吉的心脏,悲怆的山歌戛然而止,但是两个被烧成一体的身体却依旧屹立不倒,只剩下那团火焰越燃越旺,仿佛要让夜空的漫天星辉,都看到这无尽黑夜里的一抹亮光。
两人的尸骸最后被彻底烧成了枯枝一样的焦炭,火光也随之渐渐熄灭,赵襄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沈庭和的指令,只好指着两个跪地的囚犯,拱手询问,“沈大人,他们两个?”
“斩草除根。”
言毕,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看似心静如水,其实他在偷眼观察沐央,整晚沐央都一言未发,即使用袖箭贯穿李、钟二人的心脏时也面无表情。
沈庭和心中暗想,“这把刀磨的差不多了,是时候献给那个大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