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县苏信，人送绰号苏半城，又名梅县首富，漫说一个梅县，即便是在整个陈州来说，那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虽说这苏信在商场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简直可以说是心想事成，如有神助。可惜在子嗣方面就有些不尽如人意了，先后娶了两位妻子，四房小妾，也只得一子二女而已。
  所以这苏信对儿子苏宏的宠爱就可想而知了，而苏宏也没有辜负一家人的期望。无论是学业，德行或是商道也好，哪一方面的表现都是可圈可点，令人欣慰。
  可是随着苏宏的年纪越来越大，苏信就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典型的读书人。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君子大义，视钱财如粪土，视利者如蛆虫。就连这个家他都十分的厌恶，好像苏信商人的身份对他而言是一种耻辱一样。
  所以苏信就把苏宏叫到了祖宗牌位前，打算跟自己的儿子好好谈谈，教导教导他这个世界终究还是钱说了算，其他的全都是狗屁！
  “你个兔崽子，你给老子滚过来，跪下！今天你老子我就当着苏家列祖列宗的面，好好教教你这个读书读傻了的不孝子，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道理！”
  苏宏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是看向苏信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还带着一丝丝的厌恶。
  “好你个小畜生！你气死老子了！老子问你，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你每天吃的，穿的，用的得花多少钱？你他娘的又知不知道你的笔墨纸砚要花多少钱？还有他娘的你头上戴的，身上佩的，手里拿的，你知不知道它们又要花多少钱？”
  苏信问完，也不等苏宏开口说话，就又接着往下说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苏宏根本就不清楚自己每日的花销几何。
  “看不起钱？看不起你老子是个商人？你他娘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要不是老子的臭钱，你凭什么去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要不是老子的臭钱，你又凭什么去跟人家吟诗作对，谈风弄月！要不是老子的臭钱，你以为董夫子那老家伙凭什么收你当弟子！要不是老子的臭钱，你以为那些大小姐能跟苍蝇一样整天围着你转！苏宏啊苏宏，你自己几斤几两你都不知道，你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老子！看不起你老子赚的臭钱！”
  “吾辈读书人，当行君子事，轻利而重义，商贾者，贱业也，轻义而重利，君子不为也！夫不闻圣人有云：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又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宏自立志为君子，自当近义而远利！”
  苏宏不开口还好，他这一开口说这一通，苏信就更加生气了，直接对着苏宏破口大骂了起来。
  “畜生！你个小畜生！你是真要气死你老子你才甘心是不是！你要老子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在这个世界里，什么礼啊，义啊，仁啊，那全都是用来哄傻子的！你个蠢货！老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玩意！老子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手里的钱才是真的！老子有钱，老子不光能买吃的，穿的，用的，就是个官老子也能买！你看看那帮跟你一样，读书读傻了的穷秀才，天天吃不饱穿不暖的，你再看看你，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你真以为那帮穷鬼，天天跟你屁股后面，是因为你有才学？狗屁，他们那是因为你有钱！你信不信，要是你明天跟他们一样是个穷鬼，他们立马就离你要多远有多远！”
  “……”
  虽然苏宏一言不发，可是他的脸上分明写满了不可能和不相信。
  “呵，你不相信是吧？那好，那老子就跟你这小兔崽子打个赌，这几年你请他们吃饭饮酒，寻欢作乐，又送他们那么些名贵的笔墨纸砚，古董书画，那些东西少说也值个三五千两的。这样，老子也不为难你，你就去跟他们说，就说你被老子赶出家门了，身无分文，请他们借你些盘缠去外地投亲。老子先把话给你撂这，别说三千两了，你要是能要回来一千两，从此以后老子就退商还农，回老家去种地去，省得你觉得老子给你丢人！”
  “此话当真？！”
  “滚你娘的蛋，老子做生意向来都是靠一个信字，从来都是说话算话，外人都信老子，你个小兔崽子竟然还敢怀疑你爹！”
  “好！君子一言，语出无悔！您老就等着回家务农吧！”
  “滚滚滚滚！老子看见你个小兔崽子就来气！”
  等苏宏出了门之后，苏信对着旁边走出来的妻子说道：“这个小兔崽子，以为自己读了几年书，会掉几句书袋子，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老子看他不狠狠地摔几个跟头，他就不知道这世界上的人心险恶！”
  “老爷，宏儿还小，是有些不懂世事，你慢慢教他就是了，现在你这样逼他，万一他一时想岔了，干出些什么傻事可怎么办？”
  “你啊，就是平时太惯着他了，也怨我，老是忙着店铺里的事，没有好好的教他。这个臭小子，别的本事没学会，倒是把那帮穷酸文人的酸腐气学了个十足。看不起钱？他也动动他那猪脑子想想，没有钱他吃什么，穿什么！没有钱他拿什么去买笔墨纸砚？没了书笔，老子看他拿什么去读书！小畜生，都快气死老子了！”
  先不提苏信在家里生闷气，却说这苏宏出了门后，哪里也没去，顺着大道就直奔他的老师董立家里去了。
  一见到董夫子的面，苏宏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跪到了老师的面前就开始抱头恸哭。
  “明知莫哭！堂堂七尺男儿，竟像无知妇孺一般啼哭，于师前失仪！这让旁人看见了，还不说为师有失师德，教徒无方！还不住口，起身回话，说，何故如此失态？”
  苏宏慢慢止住了抽泣，然后以柚掩面，取出手帕擦干了眼泪，又整理了一下仪容，再向夫子躬身行礼，之后才将来龙去脉向老师说了一遍。
  苏宏原本以为自己的老师一定是肯定自己的，谁知道董夫子听完之后，立刻呵斥苏宏跪了下来，然后又严词训诫了他一番。
  “好个愚生！为师要是早知你有此想法，不用你父张口，为师早就惩戒于你了！”
  看苏宏一脸不解的样子，董夫子也生起了气来，随手拿起旁边的鸡毛掸子，然后让苏宏伸出手来，狠狠地抽了下去。
  “嗯！”
  苏宏吃痛，闷哼了一声，却是不敢叫喊出声来，而且老师没发话，他也不敢将手收回，只好就这么跪在地上，高抬着自己的左手。
  “知道痛了？知道痛了就好，这样为师接下来的话，你才能好好的听清楚，牢牢的记在心里！”
  “弟子恭听教诲！”
  “不错，为师确实是收了你父的一份重礼，这才同意收你为徒，传授你学问。可为师并不觉得此举有何不妥，为师也是人，也要吃饭穿衣，更何况为师还有父母妻儿要养。”
  董夫子看苏宏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就又是一鸡毛掸子下去，然后开口说到：“你不要这样看着为师，为师也是人，不是什么餐风饮露的神仙，自然是要穿衣吃饭的。再者而言，拜师送上拜师礼，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也是儒家之礼的一部分，为师并不认为收你父的礼有什么不对。不光是你父亲，每一个拜在为师门下的人，他们都有礼送于为师。你莫要以为其他人的礼薄，你父亲的礼厚，所以你父亲就跟其他人有何不同。你自己想一想，其他人的礼虽薄，但那可能是他们的一半身家，再多的他们也拿不出了。可是你父亲不同，你们所谓的重礼，对于尔父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算不得什么。”
  苏宏一想也是，其他人拜师，可能只不过是几两银子，多者也不过数百两而已。不是他们舍不得拿出更多，而是他们只能拿出这些，再多也没有了。可苏信不同，几千两银子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是几百年也赚不到的，可对于苏家而言，这几千两还真不算什么。
  “啪！”
  看苏宏有些走神，董夫子又是一鸡毛掸子，打得苏宏咬牙咧嘴的。
  “愚生啊！为师真不知道你读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圣人尚且有教无类，对天下人一视同仁，并无二致。怎么到了你这里，商人就成了腌臜之人，让你千万般看不起？你到现在，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父辛苦所得？他是商人又如何？他是钱难不成是偷来的，抢来的？你又有何凭恃，自认为自己比商人高贵？枉你自负饱读诗书，知晓圣人的微言大义，实则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狗屁不通！”
  “恩师，弟子有话要说。”
  “讲！”
  “是！弟子曾闻圣人有言，君子重义而远利，小人重利而远义，商人者，逐利而忘义者，君子所恶也。弟子既然读圣贤书，行君子事，自当近义而远利，弟子认为……啊！”
  “啪！啪！啪！”
  这次是连抽三下，抽得苏宏忍不住叫出声来，疼的他嘴角直抽抽。
  “住口！愚不可及！连圣人说的话都没读明白，就敢妄说什么圣人言，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圣人所言，本意是告诉世人，君子者，心有大义，所以他们求义而不求利。但是其他人不读书，不知义，不明理，所以他们眼里只有利益，看不到大义。圣人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其本意是说对君子而言，他们只关心做人做事是不是符合大义的，至于利益的多寡他们并不在乎。而对于其他人而言，想让他们做事就不要跟他们说什么道义，因为他们还不明白。既然他们只关心利益，那么你就要跟他们说利益，这样他们才能听你的话，去做正确的事。圣人什么时候说过为利者就一定是卑贱的了？圣人的意思是对不同人要有不同的方法，因材施教不外如是！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为师看你的书都白读了！”
  “恩师，可是……”
  “啪！”
  “可是什么！有什么好可是的！正所谓士农工商，国之四民，无论你是哪一民，都是民而已，大家都是一样的，你凭什么认为读书人就高人一等！为师告诉你，这个世界没了读书人，其他人一样可以活着，可要是没了农工商任何一民，你看这个世界会如何？为师命你仔细想想看，假设你现在要谋生的话，你又有何技可依？你说你是知农事还是懂商事？又或者说你有其他一技之长，可保你温饱？你所依者，不过就是能写会画而已，可那也得有人出价购买才是，可这也离不开商事的范畴。亦或者是你去给别人当幕僚，当西席，再要么就跟为师一样，广收弟子学生，凭门下的拜师礼为生，可你也得能收来学生才行。”
  “弟子，弟子……”
  “行，为师明白了，你觉得你还能考科举，走仕途，是也不是？你不用回答，为师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是觉得科举不值一提，必定是一考必中是不是？可是为师告诉你，别看科举三年一届，每届录取二三百人之多。可你知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开考前就已经必中的？至于剩下的名额，你觉得就凭你现在的学识，有没有可能争得过上万名的学子？你知不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人考白的头也考不上的。你以为科考是那么简单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董夫子看着苏宏半信半疑的样子，又继续说到：“即便是你才高八斗，一考即中了，有机会做官了。可你又知不知道，这些空缺也早就被那些有钱有势有关系的人预定了，剩下的不是穷乡僻壤，就是民风彪悍之地，再惨一点的就是烟瘴之地，又或者是天寒地冻，人烟稀少之地。去这些地方，简直就等同于去送死，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都是死在上任的途中的？愚生啊！不要仗着读过两年书，就自以为是，自认高人一等，这是不知天高地厚，取死之道也！”
  看着苏宏好像被刚才的一番话吓住了，董夫子又劝解说：“怎么，这就被吓到了？那你干脆不要读书了，回家去帮你父亲经商去吧。虽然这个世界确实有许多的不法之徒，无道之事，可这不正是我辈读书人应该鼓足勇气，一扫不平不平，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的时候。如果这样就吓着你了，那为师的这一番话就当白说了，你自回家去吧，日后你也莫要再认我为师了，老夫没有你这个不中用的弟子！”
  “圣贤有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亦往矣！弟子不怕，天地有正气，浩然不可挡也，道义所在，弟子虽死亦无惧矣！”
  “好！这才是我董立的弟子该有的模样，你能有此胆气，为师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