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更行更远
作者:砚山君      更新:2021-05-28 14:40      字数:5866
  两辆无人驾驶的马车被麻绳前后系在一起,慢悠悠走过苏府门前,下人疑惑地上前盘查,帘子一揭吓得他们魂飞魄散,慌得跌进门去禀报。苏越第一时间飞奔了出来,车厢里端坐着的正是他“遇害身亡”的哥哥,形容枯槁目光呆滞,和出门前判若两人。
  “哥!”他胆战心惊,伸手去摇苏晋的肩膀,却发现对方岿然不动毫无回应。“你被人点了穴?”他诧异非常忙施为解救,不想穴道一解苏晋却昏迷软瘫过去,他慌张地遣人将其送回房里,面无血色地走向第二辆马车。
  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哥哥看起来命悬一线,这个马车里垂危的会是她的爱人吗?
  乔慎之的尸身静静地坐在车中,身上缠着数根固定用的绳索,流干了血的尸身蜡黄可怖,他猛然松了手,帘子重新跌落下来。
  “抬进去……”他的声音无力而喑哑。
  苏府手下自然有一流的医师,苏晋的病情很快诊出了结果,苏越当然震惊难过不已,比起先前传来的噩耗却又略有宽慰。苏越看护了一阵,心里又挂念着其他事,见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决定先去寻父亲商量。
  “笑笑至今音信全无,我要去找她。”
  苏逸凡点了点头,说道:“去之前,先好好看看你乔伯伯。”
  乔慎之的遗体就停在厅外,苏越忍悲揭开白布,他前胸乌黑的大窟窿就赫然跳入眼帘,这伤口宽约三指,不似寻常规格剑器所伤,肋间亦有一类似创口,然血迹较少,似乎并不致命。又见他腹部塌陷有骨折之象,像是深厚掌劲造就。他继而卷起乔慎之的衣袖,左臂上的包扎已被苏逸凡拆开,果如先前之说是飞刀之伤。
  苏越重新盖上白布,努力平静地说:“您要我相信此事真是笑笑所为?”
  苏逸凡不置可否。苏越又说道:“先前乔伯伯使人来报,说笑笑杀害了大哥又刺伤了他,我不愿信,认为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今日大哥辗转回到了家里,乔伯伯却躺在了这儿……您让我验伤是想告诉我这是鸿雁留下的吗?”
  苏逸凡道:“是或不是,你心里清楚。”
  “她与乔伯伯从无过节,若非她亲口承认,我不会信任何无端的指证。”苏越转身就走,“孩儿先告退了。”
  苏逸凡哼了一声,脸上竟露出不明就里的笑,他的笑容里依然有着王者的深邃,而又饱含了无尽心酸——一个父亲面对两个受伤的孩子时才会有的心酸。
  “二少爷还是一如既往的秉性。”屏风后走出一人,他的拐杖点在地上从来都没有声音。
  苏逸凡行了个礼示意他入座休息:“有劳奔波,此事江掌柜有何看法?”
  江掌柜叹道:“老爷心里明镜似的,何苦又来考验老叟。”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慢悠悠走过去亲自验了一遍尸体。“这创口类似绝尘,理当是越剑所为,鸿雁自然有首要嫌疑,但这一掌——呵,这一掌不仅震断了三根肋骨更叫他五脏六腑俱损元气大伤,那个小丫头再练上十年恐怕也没有这等实力。恕老叟愚钝,不能知世间有此能耐者尚有几人了。”
  “若果真是他,大师兄只怕是死有余辜了。”江掌柜所言和自己的思量如出一辙,苏逸凡话既出口,便不是戏言。
  江掌柜又道:“乔老爷既然孤注一掷,可是发现了什么?”
  苏逸凡叹道:“想来是近日在那小园里多有走动,有所觉察了罢!”
  江掌柜方慰问道:“老爷的腿脚还未好全吗?”
  苏逸凡道:“老啦!只怕是好不了了。无妨无妨,勿要担忧,烦请您老随我去看看晋儿才是。”
  轩飞独自回到松鹤斋静静凭窗坐着,心里头事情太多,她竟一时不知该从何愁起。干坐了一会渐觉得乏了,她便和衣躺在床上歇息,可能是这几日太过紧张劳累,不多时却已沉沉睡去。
  为免沦为处堂燕雀丧失了警惕,从小到大她没也睡过几日安稳觉,然而大约因有了苏越陪伴,这数月来她的确过的安逸许多,以至于连苏越撬门进来都未能将她惊醒。
  猛然睁开眼时苏越已走到了床边,她一骨碌翻身起来,温暖的臂弯已将她揽在怀里。“可有伤着哪里?”
  轩飞摇了摇头,开口第一句是关怀,她深深感到庆幸。
  “我没事。”
  苏越道:“平时你比鹰还警觉,今日这般疲惫,怎的还说没事?累就再躺会儿吧,我守着你。”
  轩飞不乐意,只是双臂交叉把他抱得更紧。苏越感到有什么硬物磕着自己,低头细看才发现是她胸前的白玉扳指,他捻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诧异地问道:“我哥的?”
  轩飞垂着头,没有任何表示。
  苏越盯着她看了许久,方才淡淡问道:“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肯说?”
  “不能不问?”轩飞长叹。
  “不问?”苏越苦笑,“大哥躺在病榻至今未醒,伯父遭人杀害亟待昭雪,我怎么能不问?”
  轩飞缄默良久,方道:“等他醒来,事情总会有个说法——”
  “我要你自己说。”苏越打断道,“那些伤我心中有数,我哥他……总之,和你有关的事我不想从别人口中听说。”
  轩飞却只道:“眼见为实,难道我又能翻出另一套说辞吗?”
  苏越跳将起来,瞪眼大如铜铃:“你……”
  轩飞似乎不打算再多言一句。
  “你……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苏越一摔大袖愤怒地走回外厅,狠狠一脚把挡道的椅子踹开在旁。轩飞不拦也不追,往后一仰又躺在了床上。
  房间里如死水般沉寂,轩飞只好刻意加深呼吸让自己能听到一点声音。小别重逢的爱人就在身边,她却不得不克制情绪和身体的欲望冷言相待,她能理解苏越的烦恼,而她所受之煎熬又何尝能少。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起来吧,回家。”
  苏越心里极不是滋味,一路走来甚至不曾去牵过她的手。将她领回若缺阁安顿好后,马不停蹄又赶去了希言阁,但见房门紧锁,乔羽裳歪倒在门外鬓云乱散形容憔悴。苏越忙上前扶起她来,方知苏晋已醒,只是一味闭门不愿见任何人。他见嫂嫂声音喑哑,指关节也磕出了红肿,不觉于心不忍,忽地想到前些时候轩飞也在门外忍饥挨饿守了三天三夜,又徒然对她生出愧疚来。
  他也试着叫了会门,果然毫无反应,只得劝慰了嫂嫂几句,暂时先往父亲那去。
  “她什么也没说。”
  苏逸凡颔首,没有半点意外:“你哥哥还是不肯见人?”
  “是……”苏越面露哀色,“爹,大哥他——还有治好的希望吗?”
  苏逸凡默不作声,苏越的心又沉了下去。
  “装殓了你乔伯伯,安排后事吧。其余的,缓缓再议。“
  苏越只好领命去了,江掌柜却又转出来告道:“老叟也先行告退了,大少爷的事,老叟自当尽力而为。”
  苏逸凡拜道:“劳累,恕不远送。”
  江掌柜应着“留步”,没走出几步又回头说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爷又得心腹之人,亦可稍为之一喜矣,勿要以忧伤身才是。”
  苏逸凡道:“谨遵教诲,江掌柜亦需多多保重。”
  “不敢当,老叟告辞了。”
  已过了黄昏,轩飞走出若缺阁信步在偌大的苏府里,这条路是通往天然阁的必经之路,今日行人却要多出了数倍,看着这许多不认识的管事来来往往形色匆匆,她只能百无聊赖地揣测着苏越都在做些什么。
  按照苏逸凡的意思,此前苏晋就把部分事务交给了苏越,若缺阁较为拥挤,闲置的天然阁便成了苏越会客理事的地方。如今苏晋病重,更多的事一股脑儿压在了苏越肩上,对于一个逍遥了二十来年的闲人来说,这的确是个令人烦心的考验。
  走了一会亦觉索然无味,她正打算回屋,却见苏府总管、抱一阁大丫鬟锦绣竟然恭敬地站在了面前。
  她礼貌地微微欠身,锦绣回了礼,面上带着端庄稳重的浅笑。
  “老爷请二少夫人过去一趟。”
  轩飞即随她去了,抱一阁堂前的灵床已经撤走,但糜腐的气息似乎还在迂回缠绵久久不肯散去。轩飞伫足了片刻,又迈步进屋。
  苏逸凡面窗站着,她一进来旁人便退了下去,甚至带上了房门。
  “三分药七分养,您还是坐下吧。”轩飞说。
  苏逸凡浅浅一笑,道:“你的眼睛真毒,不碍事,多动一动也有好处。”
  轩飞便又缄口,苏逸凡回过身来说道:“此番会稽之乱,我又欠了你一个极大的人情。”
  轩飞道:“有负所托,还未及请罪。”
  苏逸凡道:“你在那个地方呆的久了,竟养成了此等心性。可惜我不是你的旧主,正非功过我还看得清楚。”
  轩飞不语,苏逸凡又问道:“镜岚一向可好?”
  到底瞒不过他!轩飞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泛起波澜。果真明察秋毫,就是我不说,只怕他早已洞悉了来龙去脉。
  苏逸凡果然继续道:“我亲验过苏晋的伤,以他的修为阅历几乎不可能给人留下胸前空门受此重创,由此看来,施为者极可能是叫他毫无防备之人。而他回来后锁门不出全无报复心思,可见犯者必已伏诛。兼其二者,此人可能是谁?”
  轩飞仍不答,苏逸凡轻轻一笑又说道:“不妨假设我所料非虚,那个人一旦出手便无回头之路,既然苏晋侥幸未死,他势必封锁北上关口劫杀苏晋,绝不能让其回到苏府。重伤之下苏晋只能往西走,或上鄱阳,或往歙县,方可求一线生机。但那人定然十倍严防墨府,只有荒废日久的清凉山庄未必能引起他的重视。正巧我曾告诉过苏晋性命攸关之际可以上清凉山,他又不傻,自然会选清凉山去。儿媳啊,我可曾有所错漏?”
  轩飞凤目圆睁,不仅因他料事如神,更因那摆在最后的称谓。既然事已至此她也没得什么好说,只是有一点却不得不提:“鸩毒之事非苏越之过,也和我洵哥哥无关。”
  苏逸凡眉峰微颤,良久方恨恨说道:“好啊,真好,还有这一桩!”
  轩飞没再多嘴,苏逸凡平静了一会,又指着她胸前的玉扳指说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轩飞摇了摇头。
  苏逸凡叹了口气,说道:“镜岚避世独居,唯将这扳指给了我,许诺持此信物,有求必应。但其所在本不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若你不曾戴着那白玉扳指,今早躺在门外的,兴许就是两具尸体。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他借镜岚之手杀了你,解释这整件事就变得十分容易?”
  轩飞一怔,猛然想起乔慎之的遗言。
  苏逸凡又道:“苏晋不像苏越,你救了他,他未必会肯对你说一个谢字,甚至可能对你恶语相向,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你明白,他心里是感激你的。”
  轩飞想起密道里他慌忙回头的一幕,心知苏逸凡所言非虚,遂说道:“我知道。”
  苏逸凡满意地点头,又问道:“你可想告诉苏越?”
  轩飞双眸一闪,忽地有了神彩。
  “说有说的好,不说亦然,你自己斟酌吧。”
  温情洋溢心头,轩飞露齿一笑,道:“那我告辞了,您——多保重。”
  她即告退出去,苏逸凡方走回案前坐下,心想道:也是个可爱的孩子,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可怜啊……
  天色渐渐晦暗,估摸着苏越也该得闲了,她有些迫不及待要去见他。才没走几步,突然有一人提灯从她面前略过,不动声色地唤了一声“轩飞姑娘”。
  极乐?轩飞颦眉敛容。
  “可否移步小叙?”极乐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即领着轩飞往偏院芭蕉树下去。
  轩飞哼道:“鬼鬼祟祟,苏越怎么不让人把你捆了,省得你到处惹事生非!”
  极乐道:“苏二公子可不笨,他还指望着从我这儿捡些宝呢!况且他将我软囚在这深宅大院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虽有法子行动自如,想出这高墙只怕是难咯!”
  轩飞不屑一顾,只道:“你又找我做什么?”
  “会稽一行,姑娘想必获益良多罢?”极乐眯着眼,一副知天晓地的样子。
  轩飞白了他一眼:“你还有胆子提?冯翊一事你不可能不知情,如今他俩兄弟还未及找你算账,你倒动起反客为主的心思了?”
  极乐拊掌大笑:“轩飞姑娘果然绝顶聪明,只是冯翊之事小老儿着实不知,叫大公子吃了些苦头,我也深感内疚啊。”
  轩飞蔑视着他,他又道:“姑娘,那毕竟是他苏家的内乱,伤得又非你的二公子,你可瞎操些什么心呐?你如此为别人家着想,可曾知人家怎么对你呢?”
  “你想说什么?”
  “我得告诉姑娘一件事,相较起来,冯翊压根不值一提。”
  轩飞问道:“什么?”
  极乐道:“你的洵哥哥,死了。”
  不想轩飞岿然无动,仿佛在听一个笑话。
  “姑娘不信?”极乐摇摇头叹道,“我也不敢相信,可惜——他的确死了,正是二公子杀的,一把大火烧死在了梵庄密道里。”
  轩飞的手已握在剑上,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洵哥哥的能耐你岂能不知?就是苏逸凡也休想为之奈何,遑论单凭一个苏越!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再敢妖言惑众仔细我削了你的舌头!”
  “苏越一人固难成事,但他用计鼓动了王家诸门客沿路设伏追杀刘洵,将他逼至梵庄,再乘便兴了一把大火。那密室是不才往日督造,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二公子曾向我要过图纸,我自然没有不给之理,谁承想……“
  “你再说一个字试试!”轩飞的剑已抵在他喉前,极乐仍旧不慌不忙:“这样大的事,我怎么敢空口瞎说?江湖上都已经传开两天了,姑娘若不是让会稽之事绊住了手脚也早该听人说起啦。哦,二少爷把刘洵的枪带了回来,就在抱一阁内屋里收着,姑娘总该认得吧?”
  轩飞的手渐渐松开,圆瞪的双眼里目光开始涣散,仿佛惊天霹雳打在了身上。抱一阁!她猛然一个哆嗦,抛下极乐足尖一点又折返回去。
  抱一阁四周全是暗哨埋伏,唯一安全的通道便是正门,轩飞不肯等人通报就径直闯了进去,下人们却也不怎么敢多加阻拦。前一刻和和气气告辞出门,后一刻又怒气冲冲硬闯进来,苏逸凡只是冷静地看着她,并无太多惊诧。
  轩飞也不多话,风风火火就往内堂闯进去,苏逸凡任由她去,继续低头写字。
  内堂装潢精美陈设整齐,内敛淳古返璞归真,但轩飞全然无视,她的眼里只有案上染血的精钢长枪。
  她有如五雷轰顶,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但她硬撑着奋力一扑将那柄枪抱在怀里,好像迟了一步便会叫人夺去。枪身依然冰凉,她拄枪垂头站着,仿佛被人紧紧扼住了咽喉,倏忽间就要窒息气绝。
  不一会有脚步随她走了进来,在她身后静默良久,直到她回过头去,那人方跟着抬起头来。
  她多希望苏越面上带笑,告诉她不必惊慌这不过是个局。
  但苏越望着她,没有说半个字。
  她一步步走近苏越,仰头逼视着这个比她高得多的男人。苏越感到汗毛倒竖,脊梁骨也在一阵阵发冷。多少次翘首挺胸等他拥抱,多少次含羞带嗔要他哄逗,她站在面前时他总忍不住伸出双手揽她入怀,这一切早已成为习惯,但这个姑娘此时正审视、拷问着他,用她那双原本澄澈透亮含情脉脉的的明睐——这叫他一见钟情的明睐此刻却已叫怨恨蒙上了驱不散的浓雾。
  轩飞的唇在微微颤动,双眼也因瞪得过大而干涩生疼,苏越还是没有发话,她忽地猛提了一口气咬紧了下唇,整个人开始瑟瑟发抖,眼泪已浸湿了眼眶。
  “哐当”一声响,钢枪松手落地,轩飞狠狠地推开他,像一道闪电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苏越一个趔趄撞倒花架,那满枝桃花碎了一地,就像他曾经的坚持,再不复返。
  苏越慢慢走出门去,雁歌行却神色匆忙地迎了上来:“笑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还不追?”
  苏越怔怔望着远方,似乎听不见有人说话。
  “你说话啊砚山哥哥!”雁歌行用力摇晃着他,质问道,“究竟怎么了!”
  苏越低下头去,一行泪划过眼角滚到了唇边。雁歌行于心不忍,放缓了语气又说道:“她刚才气势吓人……我怕她出事,你告诉我她会去哪。”
  苏越方抬眼看着她,良久才吐出两个字:“梵庄……”
  “江都的梵庄?”雁歌行百思不得其解,还是果断追了出去,苏越下意识跟着走了几步,苏逸凡的轻咳声喝止了他的脚步。
  “自会有人照应。”苏逸凡轻描淡写地说完,又返身回屋里去了。
  苏越惨笑,自嘲地呢喃:“我与那人又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