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风树之悲
作者:
砚山君 更新:2021-05-28 14:40 字数:8085
周竞苍伏诛,镇元子遇刺被害,两边都不是个好结果,绿绮居之争也只能暂时告结,回来之后苏越的心情一点也没能好起来,极乐老奸巨猾、冯翊扑朔迷离、知非生死未卜,加上那最可恶的刘洵,每一件都叫他殚精竭虑分身乏术。
况且轩飞再也没搭理过他,独自躲在松鹤斋也已一整天了。
正百无聊赖,下人来报墨冉雁歌行已到,他总算露出了些轻松的表情。
“哟喂,这是什么人呀!”人还未近,雁歌行阴阳怪气的声音已飘了过来,苏越忙迎了上去,口里唤着妹妹,贴着满脸谄笑。
雁歌行推了他一把,唇枪舌剑扑面而来:“不知道是谁呐,巴结人家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得动听,这才多大会儿功夫?转身就冒出来个言妹妹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瞧这还是出了事的,那私下背地里的只怕更是不计其数吧?苏砚山你倒给我介绍介绍,赵家的王家的陈家的,咱还有哪些好妹妹?”
“此番实在是事出有因,行妹妹宽宏大量之人,区区小事饶了在下吧?”苏越尴尬地赔笑,百般殷勤千般讨好,歉言不绝于口,墨冉在旁笑的不亦乐于,对苏越挤眉弄眼的求救暗示视而不见。
雁歌行哼道:“亏我在冉哥哥面前帮你说了几斗的好话,你就这么报答我哟?早知道也不用费那唇舌,叫冉哥哥揍你一顿便是了。”
苏越应着“不敢不敢”,暗暗冲着墨冉比划着拳头,似乎在威胁着什么。见他大有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之意,墨冉眼神一动连忙充了和事老:“好了行儿,别和他计较了,说来那言姑娘本是他未婚妻,能如此收场也算再好不过。”
“谁稀罕和这浪子计较?”雁歌行方才罢休,又笑问道,“笑笑呢?你俩不是形影不离么,怎么不见她?”
“她……”苏越面显无奈,“她不住在我家,在松鹤斋。”
雁歌行与墨冉面面相看,心里也明白缘由,雁歌行又道:“那你怎么不去陪人家?”
苏越后退几步随便摸了个席子坐下,长叹一声,神色中尽是疲惫:“我惹着她了,只怕近日里她是不想见我了。”
雁歌行大笑:“你小子这样风流,人家不生气才怪呢!”
“倒不是因为这事。”苏越苦笑,便把临川一别后经历之事大致陈述,雁、墨二人全神贯注地听完,震惊之余也都不免焦虑不安起来,想不到江湖这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滔天骇浪,无论是望月宫抑或鸣沙之月都如此棘手难办,他二人也更加能体谅苏越先前善意的隐瞒。
“可是砚山哥哥,你为什么要放他们走?何不劝劝知非道长?”
“劝有什么用?你可以教他不去恨一个人,却无法叫他不去爱一个人。”墨冉指着苏越叹道,“面前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么?”
苏越感激地望着墨冉,无论在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知心朋友总是让人开心的事。“摆脱了这次危机,知非师兄对寒雪而言就再无价值,届时或许他就能脱身了吧。我想笑笑也许是在怪她自己,只不过因为对手碰巧是寒雪,不幸殃及到我了。”他说,“而我现在也心浮气躁,只怕多说多错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反而也不敢去找她了。”
“她为什么对那个寒雪恨之入骨?”墨冉问。
苏越说:“寒雪似乎一直以她为筹码控制手下,其心险恶不可估量。”
墨冉点了点头,雁歌行遂道:“不若我去和她聊聊?晚点儿你们也过来吧。”又笑道:“小姑娘最好哄了,对吧砚山哥哥?”
说罢她便先行走了,苏越无聊地抠着草席,墨冉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
“你真的变了很多,有时候我甚至在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从小认识的苏砚山。”
苏越乜斜着他,墨冉遂接着说道:“不说太久,就是一年前,这些事若压在你头上,你早人间蒸发了。”
“反正有我哥嘛!”两人异口同声,语调神态如出一辙。
苏越登时捧腹,笑够之后他的脸上却升腾起一种憧憬:“很快,我相信很快就能结束,届时我便与笑笑结庐山水,谁也别想再来扰我。”
墨冉嘲笑道:“只怕是你要去扰别人家姑娘吧!”
苏越反唇相讥:“得了吧你!本少爷清者自清,不像某些一本正经的伪君子!那句诗怎么写的来着?‘明月窥江岸,应知倩女心’?哈哈哈……”
墨冉恼羞成怒,抓起靠枕就往苏越脸上砸:“亏你还敢提!都说了是那个谁谁一厢情愿,刚才你小子就贼眉鼠目心怀不轨,欠揍了是吧?你可想清楚了,行儿那个小醋坛子要发起火来咱俩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苏越笑道:“我当然知道,逗你玩呢!哎,行妹妹也不小了,你有打算没有?”
墨冉颊上飞红,说道:“本就想来和你说说这事,我爹娘的意思是今年之内办了,已经差人漫山遍野去找雁叔叔了,我……还没和行儿提。”
“你傻啊?这么大的事为啥不说!”苏越面露喜色倏忽儿腾身而起,三两下把墨冉拉起来,“走走,去松鹤斋,藉着你这事儿我也好和笑笑搭讪,哈!”
叩门声响起的时候轩飞正兴味索然地切着桌上的木屑角料,半成品小像放在一旁,她有些出神,似乎在思考着如何下刀。
“笑笑,是我呀。”
轩飞一愣,这才连忙起身,门栓未启,雁歌行言语中的热情早已穿墙透壁迅速感染了她,让她沉寂已久的心也跟着活跃起来。不知不觉中她竟已将歌行当做了要好的小姐妹,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这会子才开门,在忙什么呢?”雁歌行狡猾地望着她。
“我……没什么……”轩飞支吾着,猛然记起桌上的物件忘了收起。不想雁歌行似乎把毕生的武学修养和相学造诣都用在了多管闲事上,只这一瞬,锐利的眼神竟已发现了目标。
“你在雕木头?”说话间她已将小像拿在手上,堂堂剑圣之女,出手绝不拖泥带水。
轩飞急忙要抢,歌行哪肯罢休?可叹轩飞空有一身好功夫此刻却拿她毫无办法,只得申诉道:“行妹妹,还给我……”
“不还!我还没看够。”雁歌行调皮地冲她扮着鬼脸,坐了下来仔细端详。“是个男人,左撇子?”她大笑起来:“哈哈,原是苏砚山!”
轩飞羞赧难当,狡辩道:“因势造型罢了,哪里就是左撇子了!”
雁歌行诡笑地望着她:“那你紧张什么?嘻!砚山还道你恼了他,原不过是庸人自扰!”
轩飞无奈,走过来坐在她身畔,道:“他都和你们说了?”
“嗯。”雁歌行道,“知非道长的事,木已成舟你也别多想了,兴许哪一天他自己便回头了呢?”
“我知道,你不用劝我。”轩飞叹了口气,又说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砚山他变了。”
“变了?”
“他开始权衡每一件事,有时为了大局甚至不惜牺牲一些曾经的坚持。”
你若有心为了苏小子好,就让他远离刘洵吧。
鬼九这句不咸不淡的交代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叫她忍不住思量:他的行事作风,是不是真的越来越像洵哥哥了?
雁歌行若无其事地说道:“哪有你说的那样?砚山的心肠软得很,他才做不到绝情绝义呢。你呀,这就是关心则乱,思虑过甚啦。”
轩飞只好淡淡一笑,道:“但愿如此吧。”
雁歌行便又眨眨眼问道:“我说……言晓凇的事,你可怪他不怪?”
轩飞摇了摇头。
“这你倒不在意了。”雁歌行瞪着她,“你就不怕言晓凇和你抢么?”
轩飞道:“若对我有情,任谁也抢不走,若于我无义,如何又能留住。他本就是个风流浪子,我既然喜欢他,又何苦要去改变?”
“你可真体贴啊!换做是我……哼!”雁歌行眼珠子一转,又道,“那……我再问你个事儿,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准生气。”
轩飞颔首:“我不生气。”
雁歌行遂问道:“那个林沉星……他是不是喜欢你?”
“喜欢我?”轩飞摇了摇头,“不,他大概只是不喜欢这个世界。”
雁歌行细细咀嚼着她这一句,良久方道:“我不是很能理解,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对你们很不友好吧?”
轩飞报之苦笑。
“不过你放心。砚山会对你好的!我最了解他啦,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雁歌行顿了顿,又笑道,“我也很喜欢你,我也会对你好哒!”
眼眸里透出的厚意热诚让她看起来愈发可爱,比这初春的暖阳还要招人欢喜,轩飞终于露出笑颜,由衷道:“谢谢。”
雁歌行遂继续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木雕,赞叹道:“真棒!要我说呀比那些师匠都强,别人刻的是形,你雕的是心呀。”
轩飞叹道:“你这丫头,怕不是他亲妹子吧!”
“有人就吃这一套,我有什么办法?”雁歌行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又指着木雕问道:“手上拿的什么?”
轩飞接过小像,目中流露出平和与向往。“鸢尾。”她说。
“鸢尾?”
轩飞拈起桌上的飞刀说道:“我拿着这把刀,他却递过来一枝鸢尾。”
雁歌行笑道:“果真像他的性子!哈哈,难怪他一直藏着那把刀,那是你们初次邂逅么?砚山哥哥答应告诉我始末,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呢!不如你给我说说嘛!”
轩飞不肯,二人正打闹,忽听得敲门声起,雁歌行便取笑道:“某人怕是准备了一肚子的甜言蜜语,快把你的宝贝木疙瘩藏起来,咱好逗一逗他!”
门外侯着的却是苏府的家丁。
站在苏府大门外的时候雁歌行已泪湿了眼眶,轩飞甚至还没恍过神来,只是机械地跟着她茫然走在这个不算陌生的大宅子里。
老枝抽了新芽,顽石绿了青苔,除去多了些春意,这座宅子看起来与旧时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轩飞的脚步却不知不觉迟缓了下来,身边家仆的匆匆行色就像蘸足墨汁的软毫,一层一层点染着沉重,叫她感到窒息。
她只想立刻见到苏越。
这时竟落起了牛毛细雨。
“冉哥哥!”雁歌行低声唤着,拉起轩飞小跑了过去。墨冉候在天然阁门口,冲着轩飞行了个礼。“他在里边。”
轩飞颔首,推门就要进屋,雁歌行在后边焦急地问道:“冉哥哥,究竟怎么回事?伯母的身子不是日渐好了么?为何突然……”
话音戛然而止,苏越猛然冲了出来,出乎所有人意料狠狠锁住了轩飞的肩膀。
“阿越?”
“刘洵在哪?”他双目赤红,像一头暴怒的雄狮。“说!刘洵在哪!”
刺骨剧痛侵袭,轩飞宛如五雷轰顶,她痴痴瞪着他,浑身已开始颤抖:“我不知道……”
苏越笑得比阎魔罗刹还要可怕:“除了你还有谁能知道!”
轩飞清泪盈眶,肩上的疼痛哪有心上的深?她嗫嚅道:“阿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啊……”
“都是他说的!我竟以为他是好心……我竟会相信他!”
墨冉急忙过来拉开苏越,这样下去只怕轩飞很快就要痛晕过去。“你冷静点!情况怎么样了?查出原因没有?”
苏越不答,甩开他再一次走到轩飞面前。
“阿越……”她感到压迫和恐惧,在今日踏进苏府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这样凌厉可怖的表情有朝一日会出现在苏越脸上。她惊觉腰间一空,那块从不离身的螭龙玉佩已落入苏越手心。
呯的一声脆响,玉屑溅起几尺来高。“让他来找我。”声音不大,却字字振聋发聩,苏越反身回屋,留下瞠目结舌的三人不知所措。
轩飞不自觉地后退,没站住脚又趔趄了两步,亏得雁歌行眼疾手快扶着才不至倒下。这时歌行却不禁惊呼了一声,她的手心竟已被浸湿。
轩飞好似刚从水里走来,浑身都是淋漓冷汗,唇青面白头昏目眩像虚脱了一般。正巧药童出来,墨冉赶忙拉着他询问因由。
那小药童道:“我们家先生说了,夫人身中两种剧毒,那个叫‘幽泉绿雪’的原本抑制着另一种毒的毒性,以至于神鬼不察。如今解了一方,另一方就骤然扩散了。”
墨冉问道:“另一种是什么毒?”
“鸩毒。”药童说道。
未入肠胃,已绝咽喉,鸩毒的毒性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轩飞猝尔落下泪来,她总算明白苏越为何这样对她。
他必然认定是自己鸩杀了母亲,而推动所有事情发展的就是刘洵!
“他说的刘洵,是‘七杀鬼王’刘洵?”墨冉在问她话。
轩飞默认。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
是我什么?她依然无法回答这个困扰了她十几年的问题。
雁歌行急忙冲墨冉使了个眼色,墨冉不解,又问道:“那他和这件事……”
“冉哥哥!”雁歌行恼得直跺脚。
轩飞拦住了她,便轻声说道:“阿越原以为‘幽泉绿雪’无药可医,是洵哥哥告诉他线索,我们才找到临川去的。”
墨冉蹙眉道:“可砚山说,伯母身中之毒大约是拜望月宫所赐。”
“不关他的事。”轩飞斩钉截铁地断言。
墨冉说:“我可以信你,但没法轻易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既然你认为他是无辜的,不妨顺着砚山的意思找他来对质一番。”
“我找不到他……”轩飞嚼着泪道,“你不了解,他不想让我找到他,我就绝对找不到他……”
雁歌行嗔怪道:“冉哥哥你也真是!砚山哥哥伤心过度难以自控,你如何也跟着他一并为难笑笑?”
墨冉叹道:“罢了,我进去看看,行儿你陪着她吧。”
鸩毒并没有因苏府显赫的身份心慈手软,苏夫人的身体终究渐渐冷去。招魂幡已经支起,第一批纸钱业已散入风里,一切事宜都由苏晋操持,作为长子,他肩负的并不只有痛苦而已。
然而苏越不同,他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在意,他愿意做的只是在灵前一跪三日,拒绝了所有拜访,无人可近。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过去的十几年间轩飞曾目睹过多少这样的悲哀?她又何曾想过今时今日她心爱的男人也要变本加厉地承受这一分肝肠寸断?
苏越跪了多久,她就在小门外纹丝不动地侯了多久。
直到第三日子夜,苏越屏退所有仆人,唤了她进去。
她终于又见到那个昔日里温和平易的美丽女人,只是那容颜已没有了血色,眸子亦无法再清明,那只曾抚慰过她的手变得僵硬卷曲,温柔的嗓音也只能流散在回忆里。她行了一个大礼,尔后便默默守在了苏越身边。
若我不曾固执己见,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唯有默然,她不可能告诉苏越人在江湖太多的事身不由己。
我想报仇,又是不是该先杀了我自己?
她发现苏越的发问她一个也答不上来,任何宽慰在此际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越枕在轩飞腿上,丧妣之痛几乎令他哀毁骨立,他最终淌着泪沉沉睡去,不知这一夜充斥在他的梦里的是温馨的回忆还是苍凉的悼曲?
苏夫人死了,凶手是七杀鬼王刘洵。苏府里传出的消息只有这几个字。
直到头七过后苏越才第一次走出天然阁,新鲜明媚的阳光照耀在身上恍如隔世。也许正因为苏越几近自暴自弃的表现太过激烈,家仆和来客们对他的态度开始变作谦恭畏惧,许多人终于发现素日里宽厚随和的二少爷如今比大少爷还难亲近。
而后不久,江湖上一个消息不胫而走。
苏二少爷即日大婚,过门的是一位不会武功的寻常女子,不请不宴,诸事从简。苏府似乎偏爱这些家世清白的姑娘,老夫人与大少夫人都是商贾之女,而如今的二少夫人据说也出生于一户没落的书香门第。苏逸凡接管苏氏宗族的这二十年间始终以苏商渠魁自居,不肯标榜自己的武林地位,看来江湖中的女子想要进门的确不大容易。
对于这一场婚姻,有人说是为了冲喜,有人却嗅到了别个玄机——他们说这是苏府要重归江湖的气息。
消息传来的时候刘洵要的黄酒刚刚温好,大兴城歌舞升平繁华如旧,他坐在临街的窗口俯瞰着来往行人,似乎饶有兴致。
扶风疾步走上楼来,气喘吁吁像是一路奔跑,然而她顾不上换口气就急切地说道:“你听说了吗?”
刘洵甚至不愿收回目光。“也许吧。”
“那你为什么……”扶风柳眉紧蹙。
刘洵终于瞟了她一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扶风的眸中满是惊疑:“难道你真的不在乎?”
刘洵嗤之以鼻:“我需要在乎什么?”
“你……”扶风显得有些气愤。
“我警告过你不准多事,但你的记性似乎不大好。”刘洵玩转着手中酒杯,忽地把那酒杯往桌上一放,“倒酒。”
“我可不是你的仆人!”扶风蹙眉。
“有一个传闻,不知你是否曾留意。”
扶风一头雾水,不敢接话。
“轩飞是我的同胞妹妹,没有人和你提起过吗?”他淡淡地说。
扶风死死地盯着他,眼睑颤动,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不相信?还是因为你知道这不过是我为了控制轩飞故意捏造的把戏,而这个把戏,正是你亲手帮我做的?”
冷静的语气,平常的用词,他说话时仍旧没有表情,扶风浑身一震却几乎魂飞魄散。
“你……你……原来你早就知道……”
刘洵冷笑。
扶风花容失色面如死灰,微微哆嗦着好似风中摇晃的枯枝。她死死盯着他,忽然膝下一软跪在了席边大口大口的喘息。良久的沉默之后她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虽然已经易容变声,但她的内心却似乎猝尔回到了原本那个莞娘,无骨双手熟练地抬起,酒满十分,一滴不溢。
刘洵的手没有伸向酒杯,而是轻轻捏住了她冰冷的玉指。她不禁淌下泪来,一言不发。
她没有半分和宫主叫板的资本,除了服从命令她根本无路可走。她本可以和刘洵诉苦,但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未打算分辩。
“坐下吧。”刘洵松了手。
黄酒温得正好,一口下腹他感到舒畅不少。
“为什么不去?”自身难保之际她最关心的仍旧是他的事。
刘洵心中微有触动,语气亦缓和不少:“因为不必去。”
“日子越久奴家越不懂你。”
刘洵道:“不需费神,只要如从前一般唱唱小曲就足够。”
“奴家不能。”扶风的眼神温柔,语气却十分决绝。
“不能?”
扶风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间闪着剔透的泪花。
这个玉软花柔的伶人居然有着如此坚忍的内心,刘洵摇了摇头,叹道:“罢了,我不拦你。”
“奴家以为,那个苏越也愈发令人难以琢磨了。”扶风说,“想不到他竟选在这样的时候大婚。”
刘洵道:“不单是你,在这样的深仇大恨面前,没有人能相信他会娶一个望月宫的人,这是轩飞洗白身份的最好机会。”
扶风颇为吃惊:“母亲尸骨未寒,他居然能想到这些?”
刘洵道:“以他的心境自然做不到,理应是苏逸凡的主意。”
“苏逸凡?”
刘洵颔首:“苏逸凡用人剑走偏锋不拘一格,轩飞这把利刃他绝不会错过。”
扶风道:“那个老家伙愿意相信轩姑娘真是太好了。”
刘洵扫了她一眼,她连忙笑道:“轩姑娘本就值得信赖。”
“去盯一个人。”刘洵的神色很快恢复严肃。
扶风心中唏嘘,问道:“谁?”
“乔慎之。”
刘洵没有刻意交待,但从他的神色中她明白这件事非同小可。扶风起身告辞,临出门了却又驻足。“你是怎么认出奴家的?”
刘洵不答,又小酌了一口酒。
她恍然明白他刚才的动作,嘴角抽动眼眶微潮。
“奴家不该总给你斟酒……”
屋漏偏逢连夜雨,白事未尽,会稽忽然传来消息——当地声名狼藉的鬼瓦水寨忽然找起了同顺堂的麻烦,江南商界有如鼎沸,要知道,号称江南最大船厂的同顺堂可是苏府的金字招牌之一,在这个依赖水路的商圈里,同顺堂几乎垄断了贸易途径,与之作对无疑是在自取灭亡。
何况这群水贼偏偏选在了这风口浪尖上,着实叫人匪夷所思。
无论如何不能放任自流,同顺堂一向是乔慎之带着苏晋管理,这次自然也将由他们出面处置,但苏越此时却别有思量。
“让笑笑去?”苏逸凡显得有些意外。
苏越沉默着,眼神邈远迷茫。
“你想支开她?”知子莫若父,苏逸凡很快洞察他的心思。
“是……”苏越道,“另一方面,区区鬼瓦水寨忽然生事必有蹊跷,有她助力清查,大哥他们定能轻松不少。”
苏逸凡摇了摇头:“她不便公然出面,况且这是磨练你哥哥的大好机会,如果他认为需要笑笑,就该由他自己去请。”
“爹,这怎么可能……”苏越颇有些沮丧。
苏逸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半晌方说道:“好吧,我会请笑笑暗中协助他们,至于你——这一步棋关乎大局,该怎么走全在你一念之间。”
“孩儿知道。”
轩飞来的时候苏逸凡正在小花园中修剪一株老紫薇,轩飞静默着侯在一旁,琢磨着这位老爷子的心思。
苏逸凡笑道:“这几棵紫薇很快就到花期了,经历屡次修剪,今年大概又会是一树繁华。”
轩飞蛾眉微蹙。
“苏氏宗族也像一株大树,我们要做的就是巩固根本、修剪败叶,保证这棵树枝繁叶茂,生机永驻。”
轩飞咀嚼着他的话,却不知该如何解读。
“咔嚓”又一声响,苏逸凡最后剪下一枝徒长的树枝,终于停下了手中活计,笑着问道:“你可知我为何仍不许你住在家里?”
轩飞摇了摇头,苏逸凡也不解释,只将手中的剪子递给了她。她想也未想便顺手接过,半晌之后却像突然悟到了什么似得,心里一个咯噔,眼中满布惶恐。
苏逸凡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不想轩飞却后退一步直身而跪,毕恭毕敬地将剪子奉还给他,道:“您应该将它交给苏越,我受之不起。”
苏逸凡压了压面前的一根树枝,道:“他也是这树上的枝丫,身居其中怎么能看得清呢?”又随手指向一丈开外的另一株紫薇,道:“你瞧,离得远了,方能一目了然。”
轩飞道:“可我不会,也不敢……”
“不会可以学,不敢可以练,但如果你不愿——”苏逸凡道,“那就还给我吧。”
轩飞怔怔地仰望着他,深思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垂下手来行了一个叩拜大礼,满怀感激地说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苏逸凡示意她起身说话,又道:“同顺堂的事可听说了?”
轩飞颔首。
“他们明日启程,我希望你跟着走一遭。”
轩飞觉察出了语气中的些微异常,谨慎地问道:“您说的是……跟踪?”
“此事颇多古怪,敌暗我明,只怕有些事苏晋看不周全。”苏逸凡道,“况且你们乔伯伯这些年也过得太安逸,万一有变,只怕他那把老骨头要吃不消咯。”
轩飞望着脚下的泥土地,忽然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