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还君明珠
作者:
砚山君 更新:2021-05-28 14:40 字数:10034
张文彻的铜剑在耳畔呼啸生风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林沉星。她很惊讶,除了刘洵,望月宫中竟还有人能在她心中残留即便一丝的影子。
那个喜欢和她斗嘴、总是嘲讽她女儿家不中用的林沉星,她从不曾想过这个人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她当然无从知道过去的岁月里他都做了些什么,更不会了解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那最后的三个月,她只能看到他死前伸出的手,似乎想要抓住她,却在咫尺之间永远地垂下。
她甚至忽然记起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手像个孩子似的喜欢吃糖。
他俩年龄相仿,过去经常一起出任务,休息的时候他就坐在她不远之外一颗接一颗地吃糖,夏夜蝉鸣不休,两人各有自己的世界,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交流。
“小妞,我们来玩游戏吧!”那当然不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对话,但对于过去,轩飞的确只记得这么多了。
“无聊。”十五岁的她曾这么回答。
“要不是因为无聊,我为什么要找你说话?”林沉星从对面走来,突然止步轻盈地跳了一下,然后继续走到她身边坐下,从随身的小包里捏了块糖咀嚼起来,又递了一块到她面前。
“不要。”
林沉星也不勉强,只是笑着一并塞进嘴里,然后得意地举起了糖包。“你猜这里还有多少?”
轩飞没想理他,他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自说自话:“今天是六月廿三,我特意拿了两块,正好剩下了二十三。”
“我存了一千一百一十一两白银,藏银子的地方有二十二根大柱,三百三十三块地砖,院子里有五颗毛竹,我找了六枝六片叶子的竹枝做成了画挂在正堂,画下的案上摆着七个河东七彩堂开皇八年特制的八瓣莲花错金银高足杯,杯里装着九江产的九年陈酿九酝春酒,我想了好久怎么凑那个‘十’,最后决定在十个使不同兵器的门派掌门的第十个弟子那里找点儿乐子,我偷来了他们最趁手的兵器,然后找了个铁匠将它们挨个儿熔了,再把原本是刀的打成剑,剑锻成鞭,鞭铸成一对袖珍双锤,然后用十种木头给它们做了支架,一字排开,熠熠生辉,哈哈,真是太畅快了!”
他本没指望轩飞说话,她却意外地开口问道:“四呢?”
“原来你有在听嘛!”林沉星大笑,“四季啊!不用我操心,大自然都在帮忙,你说有趣不有趣?哈哈哈!”
轩飞道:“你可真是无聊透顶。”
“无聊吗?”林沉星自语道,“是啊,我也觉得活着太无聊了。酒喝怕了,女人玩腻了,赌博次次都赢,山珍海味尝了个遍,人也杀得乏味了,还有什么是值得去做的呢?”
轩飞没法回答,他又满不在乎地碎碎念道:“这个小庙里有六扇窗,每个窗子的破损都不尽相同,这样我们就有了六个棋盘;匾额上写着‘三洲感应’,这四个字一共四十二划,所以我们的头顶上悬着四十二把高高低低的刀片,就系在这些大梁上,像风铃一样随风摆动,划破了这些帷幔,如果还不想死,走路最好低下头来;地上这些稻草都带着剧毒,沾上一点就能要了小命;八根大柱间缠着细如蚕丝的线,每根线都连着机关,碰着就会万箭齐发,你面前就有一根,要不要动一下试试?”
他刚才的确是跳着过来的,轩飞不由自主地环视周遭,可笑的是这些陷阱竟好像真的出现在了他描述的每一个地方,荒废的小庙眨眼间变成了设计精妙的密室,就连供桌上菩萨的笑容也换了味道。
林沉星冷不丁推了她一下,轩飞猝不及防向右歪倒,伸出去支撑身体的手竟下意识避开了地上的稻草,她很快反应过来,一阵赤红烈火般烧上脸颊,当即叫她恼羞成怒不肯再理人。
“好玩吗?”林沉星吃吃地笑着,“是不是无聊至极?”
轩飞只是冷冷答道:“子时已过,明天还有任务,你若想死我不拦你,别拖累我。”
林沉星道:“我虽然不太想活,但也不愿随随便便就死,为人一世已经如此无趣,一定要找个漂漂亮亮的死法方才不负此生,你说是吗?啊!我想到和你玩什么了,来打个赌吧小妞!就比谁死的更有趣,如何?”
凌厉的剑光忽地把轩飞拉回现实,张文彻的呵斥在耳边响起:“和我对手竟还敢分心!你在想什么?”
“……林沉星。”轩飞直言不讳。
张文彻面露意外,暂缓出剑冷冷说道:“听说你杀了他。”
轩飞点了点头:“是,我杀了他。”
张文彻不齿:“弱者本就该死,有什么好介怀!”
轩飞叹了口气,说道:“罢手吧,我不想再打。”
张文彻却更怒道:“林沉星可以,我为什么不行!”语罢忽然挥剑往轩飞面前全力斩来。
疯子!轩飞机警闪开,心下骂道。这一剑劲道刚猛,恐怕能轻松削下敌人半个脑袋。“我认输行了罢!”
“不可以!”张文彻又平剑猛砍,这一击断然足够劈山裂石。
轩飞后仰避之,铜剑忽然转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其咽喉刺去。
刚猛的剑势竟然可以在一瞬间全盘收住,自然转作迅捷无比的快剑,这般武功造诣实在惊人。
轩飞几乎就要应变不及,她的视线已被剑光湮没,回防的短剑硬是还差了半寸距离。
她见过的所有出剑都不曾达到过这样的速度,没有人知道这是张文彻苦练了十多年的绝技,因为见识过的,全都是死人。
毫无例外!
然后千钧一发的时刻,这本无人能避开的剑竟然再一次生生刺偏!
轩飞才发觉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短剑正好迎上,剑锋一错将铜剑偏向了颈边,鸿雁在空中绕了半个近乎完美的圈,猝然换到左手,一招“高树迎风”径直将剑刃送到了张文彻喉口。
“折柳剑法!”张文彻不觉念出声来,瞠目呆立。
胜负已定,这个人已无法对她构成威胁,鸿雁归巢,轩飞收了手,低声问道:“我可以走了么?”
“为什么……为什么……”张文彻满目惊恐,浑身都似颤抖了起来。轩飞正诧异,他却忽而双膝一软,像被抽了骨头一般瘫坐在地上。
“你……”
没有回答,她蹲下身子伸手想去推他,猛然发现这个七尺男儿的脸上泪水肆虐成河。
她尝试唤道:“张文彻?”
仍无回音,她轻叹一声,起身要走。
“为什么不杀我!”他突然喊道。
轩飞道:“我不喜欢杀人。”
张文彻泪眼滂沱,痴痴地注视着她质问道:“你能杀林沉星,为什么不肯杀我!”
他伸手拽着轩飞的裙角,像极了摇尾乞怜的狗。轩飞这才意识到在目空一切的“狂剑”张文彻心底,最看不起的竟然是他自己。
“起来。”她说。
张文彻好似没听到,只不停地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忘了么?我要你。你的身子,你的命。
轩飞突然想起这句话,他说的应该不是疯话,我忘了?我忘了什么?
“张文彻。”她的语气温和了不少,“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张文彻一怔,双眼霎时失去了光芒。
“你忘了……你真的忘了……”
轩飞点了点头。
张文彻猛然站起狠狠捏住轩飞的手臂,若不是习武之人恐怕这肱骨瞬时就要被捏碎。“你忘了?你毁了我!然后你说你忘了!”
轩飞讶然。
你不喜欢我,就不准我喜欢你?
是。
轩飞记不得,就算她能够想起,大概也无法体会这一个“是”字对张文彻造成的伤害。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人心在某些时刻的确脆弱的可怕。原本在张文彻极度自卑的心里以为这世间至少还有一人不将他视为异类,这一点希望是浩淼星空中的北斗,是他在世海沉浮时遥望的灯光,依赖着这臆想出来的温暖他才能拖着跛足一路蹒跚。然而轩飞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它,让他逐渐建立起来的内心一夕之间分崩瓦解,于是这种畸形的爱便迅速化作仇恨,在他的心底扎根蔓延。
我要战胜你!征服你!杀了你!要你向我俯首由得我凌辱!到那时候你可还敢看不起我?!
如果不恨她,他不知道靠什么支撑下去。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探索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的眼神还像从前一样宁静,没有歧视也没有同情,只是多了一点愧疚和不耐。
手一点一点放开,张文彻冷笑:“你居然也有了人情味,太可笑,太可笑!”
铜剑猝然而出,莫说轩飞没有准备,就是她全力防范也定然接不下这致命的一击,张文彻出剑之快,天下绝没有敌手。
剑尖停在了轩飞眉心,一缕秀发略过剑锋,轻而易举被一切两段,散入风中。
我不爱她,我根本就不爱这个女人,我又何必要恨她?
“小彻,我知道你想要那个丫头,寒姐姐帮你好不好?”
这一句温柔承诺让他去塞北吃了一年的风沙,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又是何等的无聊,他的眼神陷入迷离,手中铜剑垂下,铿锵落地。
他终于可以杀了她,可惜却再也无此必要。
他的左脚先迈出一步,身子歪斜,右脚再慢悠悠地拖上去,月色之下的这个背影不再滑稽可笑,反而像一尊苍凉的铜像。
没意思,全都没意思。
铜剑静静躺在脚边,轩飞余惊未定,呆立着目送他远走。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施主有朝一日放下这把剑,不妨再来寻贫僧一醉吧!”沉沉夜幕中仿佛又响起了醉和尚狂放不羁的笑声,张文彻狠狠吐了口唾沫,忽地也笑出声来。
“姑娘你看,那不是苏公子么?”才出客栈,眼尖的侍女便说道。
言晓凇抬头眺望,正看见苏越一行驾马远去,她不由嘀咕了一声:“他去哪儿呢?”
侍女漫不经心地道:“看样子是要出城了吧。”
言晓凇沉吟片刻,忽而劈手夺过花枪,利索地翻身上马,抛下目瞪口呆的侍从扬尘而去。
“别跟来!我不日便回!”
奔出北门一路驰骋,不久却在长江边勒马止步。渡口风平浪静,远远眺见一队渡船在江心起伏,她想着:他该是取道江都去了,还要跟上吗?
“小将军追了人家一路,怎么到这儿要折返了?”
言晓凇猛然回头,却见一叼着狗尾草的粗狂汉子侧对着她坐在路边,虽然衣衫褴褛,手足间却俨然一副大将姿态。遂问道:“你在同我说话么?”
那汉子抬起头来,笑得脸颊上伤疤有些变形:“这里还有别的将军?”
出现在这儿的竟是鬼九。
言晓凇见惯了伤残,对他的尊容并不意外,只是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叫我小将军?你认识我?”
鬼九笑道:“你的马镫子不是在说吗?”
言晓凇跳下马来打量着他,俏皮一笑:“一般人很少留心这个,你是谁?也是官家子么?”
鬼九道:“不不,小人不过一介草民。”
言晓凇问道:“那你跟踪我做什么?”
鬼九笑道:“许你跟着小少爷,我就不许我跟着你?”
言晓凇撅了撅嘴,道:“说得有理,但你总要告诉我目的吧?”
鬼九狡黠地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跟着那小少爷?”
“我……”
“你喜欢他?”
鬼九口无遮拦,呛得言晓凇瞠目结舌:“你瞎说什么!”
鬼九眼珠一转,忽然说道:“我知道了,你姓言,你爹爹是平西将军言斌,对不对?”
言晓凇瞪大了眼:“你怎么又知道?”
鬼九大笑:“哈哈,我正好听说过苏小公子有个未婚妻叫作言晓凇,想必就是你了。”
“什么未婚妻!你别胡说!”言晓凇慌忙辩解,“言晓凇是我姐姐!况且……小苏不是早就成亲了么……”
鬼九摆了摆手指,神秘兮兮地说道:“其一,言将军膝下无子,只有一独女,你必定就是言晓凇。其二,苏小少爷并未成亲,婚约也不曾取消,你还是他的未婚妻。”
“什么?”言晓凇惊疑的望着他,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鬼九咧嘴笑着:“我是谁不重要,小将军,你想不想看看你的未婚夫到底要做些什么?”
“在下苏越,叨扰各位雅兴,深感抱歉。”
绿绮居近日的风波真是层出不穷,江湖向来闻风而动,这些天不少好事之人接踵而至,果然盼来了最大一出好戏。
他就是苏越!
人**头接耳纷纷惊叹:这个看起来眉清目秀友善斯文的小生就是近日声名鼎沸的“绝尘公子”,而他佩在身右的正是四十年前引发江湖血雨腥风的传世名剑——绝尘!
没有人愿意显现出自己的兴奋,手中杯著却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座中站起来一位中年人,头戴纶巾,腰缠玉带,面色红润,体态丰腴,俨然富庶之人,意外的是他左耳缺失,像是早年间曾叫人生生斩去。
“苏贤侄,幸会幸会。”
苏越客气道:“曾听家兄提起,‘鬓边花’姚庆宗姚前辈乃当世英豪,今日得见,果不其然,晚辈这厢有礼了。”
姚庆宗拊掌笑道:“过誉过誉,贤侄与令兄晋公子皆是一表人材少年有为,得子如此,苏居士当可高枕无忧了。”
原来这正是山西第一杰姚庆宗,说起此人经历也颇为传奇,他本是威远镖局总镖头的独子,仗着皮毛本事欺男霸女谁也奈何不得,不想年逾弱冠之际遇到了琅琊王手下名将“金雕”韩千岁,为其一刀斩下左耳,自此后竟洗心革面发奋图强,一口宝刀只为匡扶正义,五六年间大为精进竟当真闯出了几分名堂,此后愈发声名远播,为山西众人津津乐道。据传他不以少年之事为耻,反将韩千岁奉作恩师,称左耳之伤为鬓边之花,故而得了“鬓边花”这个诨名。当年“斩风大会”他亦在场,苏越见其并未认出自己,心下更添了几分把握。
“姚前辈谬赞,实不敢当。”
姚庆宗道:“某听闻贤侄正追缉天德门周竞苍,不知进展如何?”
苏越道:“周竞苍助纣为虐,如今已是过街老鼠穷途末路,不瞒前辈,在下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姚庆宗道:“哦?贤侄言下之意,周竞苍竟藏身在这绿绮居?”
苏越狡黠一笑:“姚前辈可曾听闻‘藏叶于林’?”
“藏叶于林。”姚庆宗笑道,“贤侄果真机敏。不错,现如今绿绮居鱼龙混杂,的确是藏身的好地方。看来得请这儿的主人出来一见了。”
“承蒙诸位光临,绿绮居不胜荣幸。”
不知何时商氏已款款现身,仍是奢华的阵仗,不俗的排场。
众人纷纷回礼,苏越笑道:“见过商夫人。”
商氏道:“苏公子风采绝然,在下慕名多时。”
苏越心下冷笑:这女人可真厉害,倏忽而端庄神秘,倏忽而水性杨花,岂非视天下男人为玩物,尽要掌控于股掌之中?
商氏又道:“公子的来意在下已了解,在下愿配合公子展开盘查,望在场诸位多多担待。”
苏越想着:若是我查出来,绿绮居少不了窝藏的罪名,你倒懂得先声夺人。哼,左右姓周的跑不出去,我便看看你敢不敢交出人来。遂说道:“既如此,有劳商夫人了。”
语罢便与姚庆宗就座闲谈,商氏退去后堂安排事宜,遣去随从后自己留在屋中。
“雪儿救我!”
商氏冷笑,对着梁上君子喝道:“还不滚下来!”
周竞苍灰头土脸地跳将下来,几步爬到商氏面前,讨好地谄笑:“雪儿……不不,寒大人,寒大神仙,救救我,给姓苏的捉去,我可就死定了啊……”
商氏一脚将他踹开,柳眉怒竖:“谁借你的胆子,敢躲到绿绮居来?”
周竞苍委屈道:“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呀!别看姓苏的年纪轻轻,论起武功我未必是他对手,况且为着‘斩风大会’重伤了轩飞的事,他此次必定要藉机公报私仇,我只怕……”
商氏道:“蠢材!他要是有证据,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姓苏的大造声势就是为了赚你出逃,没想到你竟这么愚钝削尖了脑袋往那陷阱里钻。我且问你,你这一走,岂不是自认了所有罪名?”
周竞苍一怔,还是怯怯说道:“可他手上有潭、陈二人的供词……”
商氏道:“死无对证,你抵死不认他能奈你如何?真要动起手来自然有我为你主持公道,到时候反可以一口咬定他搬弄是非血口喷人,你怕他做什么!”
周竞苍无话可说,只有唯唯诺诺:“是是……寒大神仙教训得是,那……现在可要如何是好?”
商氏白了他一眼,说道:“事已至此,你若再不现身他定要亲自来搜,你且出去,假装对抄庄之事毫不知情,我自会在旁帮衬,出不了大乱子的,去吧。”
周竞苍只得硬着头皮出去,商氏冷笑一声,似乎成竹在胸。
人出来了。苏越正欲起身,姚庆宗递过来一杯酒,暗示他暂且按兵不动。
人群忽地如开锅沸水哄闹起来,周竞苍抱拳向大家施礼:“某外出多日,惊闻我天德门之变,故特前来与诸位说个明白。”又转向苏越道:“不知苏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苏越与姚庆宗相视而笑,一杯酒下肚,姚庆宗说道:“贤侄一向低调处事,在座诸位皆是初次相见,可这周门主居然一眼认出,呵呵,消息如此灵通之人,如何对自己派中之事却不闻不问?”
周竞苍惊觉中了圈套,正琢磨着如何辩解,苏越起身说道:“姚前辈,这天气愈发热了,周门主许是睡迷了一时糊涂,反倒记不起眼前之事了。”
姚庆宗道:“周竞苍,今我等远道而来,可不是为着听你废话的。你可认罪否?”
周竞苍哼道:“吾何罪之有?”
苏越道:“勾结邪教杀人越货卖友求荣,这桩桩件件在下可有虚指?”
“一派胡言!苏越,你这般言之凿凿可有证据?”
苏越道:“前日伏诛的陈、潭二人有供状一份,直指你与望月宫互通有无往来频繁,不容你多做狡辩。”
周竞苍冷笑:“哼,苏府动用私刑,陈潭二人必是不堪折磨屈打成招,今死无对证,所谓供词不过一张废纸不值一提!”
姚庆宗大笑道:“你区区天德门何等大的面子,须劳得苏府栽赃陷害?你且问问堂下众英雄可相信否?”
先三五人、渐渐数十人,不多时指责声便此起彼伏,具是站在苏府一边,天德门败局已定,此时顺水推舟卖苏府个人情实乃百利而无一害。
周竞苍指着姚庆宗骂道:“姓姚的,你收了他什么好处!何故非要诬陷于我!”
苏越道:“姚前辈,不知去年无涯阁发起的‘斩风大会’前辈可有参与?”
姚庆宗道:“承蒙宇文阁主邀请,某确曾参与。”
苏越道:“听闻宇文阁主怀攥妙计胸有成竹,可鹊枝山之会时扶风轩飞却似是有备而来,而后宇文阁主竭尽全力不惜身受重伤,轩飞却在一片混乱中从容逃走。可有此事?”
扶风轩飞!这四字无疑胜似一声惊天炸雷,底下顿时沸腾开来。
“确有此事。”
苏越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周竞苍,似要把众人的目光都牵引过去。果然有人意会,率先说道:“当时是周门主鼓动众人一拥而上,莫非……”
“不错。”姚庆宗道,“这便是周竞苍勾结邪教的铁证!”
亦有王氏族人拔剑怒指:“周竞苍!轩飞杀害我家公子,与我王家不共戴天!你竟敢私通敌寇为虎作伥,我王家上下绝不饶你!”
周竞苍急红了眼,偷偷向商氏使着眼色,无奈商氏却像看不见般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他狠狠一跺脚,说道:“苏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鹊枝山上救走轩飞的分明是你!你还敢在此妖言惑众!”
苏越不齿道:“无稽之谈,在下才疏学浅,并无缘参与‘斩风大会’,座中众位具是证人,周门主何苦倒打一耙贼喊捉贼?”
“哼!你无非藉着乔装打扮蒙蔽众人。轩飞失踪之后一年间,有人在江西诸郡见过你,具指证你身边有一妙龄女子相伴,如影随行,其年纪身材都与轩飞相仿,你甚至为此女子私自毁弃与平西将军府的婚约,如今怎的不见其人?可不是你心中有鬼?”
苏越笑道:“此言差矣!婚约之事本就仰仗有心人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昔日未予澄清只因不曾料想竟有人信以为真。而在下一心仰慕人才,经年游历知己甚多,其间不乏德才兼备的高义女子,敢请问阁下所指是哪一位?”
座下一片倒彩,纷纷指周竞苍信口雌黄。
周竞苍道:“临川县平安客栈,与你同行的是谁!”
“平安客栈?”苏越冷笑,“周门主有话不妨直说。”
角落里一双杏眼目不转睛只望着苏越,不是别人,正是那言晓凇。一旁鬼九百无聊赖地喝着小酒,突然问道:“小将军,你想不想帮他?”
“想!”她不假思索,“可是……怎么帮?”
鬼九诡谲一笑,无人见着他怎么发力,言晓凇只觉身子一轻,懵懵懂懂落在了人群之间,她不禁惊呼一声,顿时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勾了过来。言晓凇满面窘迫,见苏越惊讶地望着她,只好尴尬一笑,招呼道:“小苏……”
你怎么在这儿?苏越险些脱口问出,但他双唇才动,便忍了下来。
姚庆宗问道:“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言晓凇回头望了望鬼九,猛地发现刚才的位置早已空无一人,她只好硬着头皮走向苏越,说道:“小苏,你怎么不等我?”
周竞苍惊觉有变,蹙眉问道:“臭丫头是什么人?”
不想言晓凇绣眉一挑怒而回敬:“老匹夫是什么人!”
“你……!”
言晓凇道:“姑奶奶最恨别人嚼舌根子,老匹夫再敢多嘴,要你好看!”
周竞苍道:“你到底是谁!”
言晓凇啐道:“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平西将军府言晓凇是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言晓凇这句话有如惊雷乍响,不说别人,苏越先是骇得目瞪口呆,但见他眉峰颤动眼神飘忽,心竟似已堵到了嗓子眼。
周竞苍不曾料到这一茬,登时不知如何应对。
言晓凇斥责道:“老匹夫!平安客栈怎么了?小苏是我结义兄长,带我出门见见世面罢了,几时轮到你来多舌!”
“你、你胡说!你说是你,可有证据!”
言晓凇一愣,只得慌张地望向苏越求助,苏越却视之不见,只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中扇子,手指在扇骨上点动,佯作按箫状。言晓凇恍然会意,遂笑道:“真的假不了,老匹夫说不是又有什么证据?不若随我往梅影山庄寻雁姑娘对质如何?”
众人见她说得坦荡,又事涉梅影山庄,只不敢再去招惹墨乙的鞭子,均以为宁信其有。苏越便笑道:“子渐、行儿与不才同门,小淞亦是我义妹,相约临川无非一叙手足之谊,怎么话到周门主口中,竟像是变了些味道?敢请问阁下要小淞妹妹自证,可是不把平西将军府放在眼里?”
姚庆宗也气壮三分,喝道:“周竞苍,你这人面兽心的老东西,助纣为虐不说,今日还要在此诋毁苏二公子、言姑娘声誉,吾等岂会上你的当?”
周竞苍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向商氏求助:“商夫人,请一定为我主持公道啊!”
不料商氏仍无片语,甚至不屑看他一眼,反而挥手使人蜂拥而上将周竞苍擒住。周竞苍挣扎不脱,怒而大喊道:“好你个寒雪!兔死狗烹卸磨杀驴!事已至此,莫非你还妄想独善其身?!”
“寒雪”这个名字出口,触动了所有人的神经,数十双眼神如箭,齐齐射向了默不作声的商氏。
苏越大喜,趁势说道:“周门主!你素来光明磊落慷慨仗义,定是受人唆使方才误入歧途,只要你说出幕后之人,苏府必保你周全!”
周竞苍道:“哼,她不仁我不义!今天我就豁出性命在这里向各位言明,这个姓商的,就是望月宫天罡执事寒雪!”
看客们面面相觑,俱不知道该如何举止。
“哈哈!整个绿绮居都是望月宫的地盘,尔等多少秘密落在了这女人手上却不自知,可悲!可笑!”
底下喧哗顿起,如鼎之沸,不少人跳将起来,兵器已擎在了手上。
“周门主。”商氏终于开腔,哄闹的人群霎时悄然无声,但听她镇定说道,“可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就是!无凭无据竟敢败坏商夫人名声,罪该万死!”
苏越引导道:“周门主急于脱罪也不该栽赃冤枉,商夫人冰清玉洁,又怎能和天罡寒雪相提并论?”
这个周竞苍果然只是个腹中空空的草包,可怜天德门前门主三十年基业怕是要二代而终了。苏越感慨着,不动声色地环顾四下,微弱的刀光恰似偶然反入他眼中,稍纵即逝。
寒雪处事谨慎小心,大多消息都是口头传递,根本没有什么直接证据能落在他的手上。周竞苍急得满头大汗,忽然青筋一震大喊道:“我见过她!”
“我见过她!”周竞苍重复了一遍,继而放声狂笑,“这女人从不肯摘下面纱,如果我见过她,那么……”
底下男人早已沸腾起来,苏越装出讶异之色煽风点火道:“怎么可能!难道你和商夫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哼,有什么好惊讶!这个荡妇的相好多如牛毛,有我不多无我不少!”周竞苍为了保命不惜名誉扫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锦帕狠狠丢给了苏越,“周某年少时是个混迹市井的画师,想不到这低贱营生今日却派上了救命的大用场,哼,真是滑稽。”
苏越展开锦帕,众人争相探过头来,一副惟妙惟肖的佳人小像跃然纸上,风流蕴藉灿如春华,引起一片惊叹。果然是寒雪!苏越心中有数,只含笑盯着商氏。
小像终于传到商氏手上,不想她竟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笑赞道:“周门主果然丹青妙手,画中女子风姿卓绝,商某如何能匹?”
“商夫人。”苏越客气地说道,“恕在下无礼,虽说清者自清,如今形势茫昧,只怕还需夫人委曲求全。”
不想商氏却道:“苏公子言重,商某一介女流,帷纱掩面不过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今既有此变,少不得要浅露嫫母之颜让诸位豪杰笑话了。”
她说的这样轻松随意,却叫苏越心下犯难:这样轻易,只怕不是本人。
仿佛听得有人吞咽口水,苏越的手心有些汗湿,看似信手拈开的折扇俶尔用力收起。
无骨玉手已经扬起,像一张无形的网收紧了旁人的心,然而薄纱褪去却有如冷雨骤降,覆灭了炎炎炽热,叫人面面相觑。
商氏很有自知,这张诗画容颜虽然精致,却失了些灵韵,假若没有这雾里看花,她未必能像今天这样成功。
最重要的是这位商夫人的左眼睑下赫然一块月牙状赤色胎记,不管是谁第一眼看去都很难忽略,即便是周竞苍阿谀逢迎夸张美化,也绝不可能故意遗漏。
商氏依然静如止水,半句解释也吝于给予,周竞苍大惊失色,慌忙申辩道:“你……他……他不是商氏!他是……”
周竞苍咬牙眦目,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他想说的话只怕世间再没有人能够听到。
精钢飞刀,两寸七分。
苏越第一时间向暗器发出处冲去,假惺惺问了声“何人作祟”,回过头来时姚庆宗等人已然将周竞苍团团围住。
“贤侄!”姚庆宗的手里捏着那柄飞刀,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这是轩飞的刀!”
语出惊人,底下像开锅的沸水,什么周竞苍,什么寒雪,一瞬间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轩飞果然还活着!
苏越作势要追出门去,姚庆宗阴沉着脸拦下了他:“别追了贤侄,轩飞的轻功我等曾亲眼目睹,只怕此刻早已遁到九霄云外了。”
苏越蹙眉为难道:“可是周门主……”
“哼,周竞苍这个败类自食恶果,如今这般下场都是便宜了他!”
他人纷纷称是,苏越只得惋惜道:“周门主原也是一代豪侠,只可惜为人蛊惑不得善终。今至于此,苏某亦有责任,某即日便亲送周门主归家,谨以谢罪罢。”
商氏开腔道:“苏公子高风亮节叫人钦佩,不过此事出在我绿绮居中,商某自然义不容辞,不敢劳烦公子。”
姚庆宗也帮腔道:“此人乃咎由自取,贤侄不必自责,商夫人既然开了口,不妨照她的意思来吧。”
苏越见风使舵,道:“既如此,苏某却之不恭。”语罢上前向商氏深深一揖,趁机在其身畔私语:“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夫人若是想通了,随时知会在下。”
商氏只回了礼,苏越转而向一旁三魂出窍的言晓凇招呼道:“走吧,小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