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如何其
作者:
砚山君 更新:2021-05-28 14:40 字数:8011
年关将至,苏逸凡才和几位老掌柜结算了今年的账目,正在抱一阁的院子里散步,远远看见苏晋走近,略显匆忙。
“越儿有事?”
苏晋回道:“是,今早收到了百里加急。事出凑巧,他正试图接触一名握有大量望月宫机密的细作。孩儿先前交代过他不要与望月宫起冲突,并未说的太多,他特来信请示如何举止。”
“哦?”
“至少在他写这封信时还不知对方是谁,只说确信望月宫正在全力搜捕此人,他想向您请求调派瓜州驿的权利。”
苏逸凡思忖片刻,蹙眉说道:“可我怎么想都觉得你弟弟不是个愿花心思管这等闲事的人,你说说看,为什么?”
苏晋道:“轩飞。”
苏逸凡笑道:“怎么你对那个轩飞一直很有敌意,可惜绝不会是她。”
“为何?”
“我想现在最不希望和望月宫扯上关系的便是轩飞了。”
苏晋细想了一番,方说道:“的确如此,是孩儿武断了。”
苏逸凡忽然问道:“中秋前后,越儿是不是和人打了一架?”
“确有此事。”
“输赢如何?”
苏晋支吾了一会才说道:“输了,听说……实力悬殊。”
“实力悬殊?”苏逸凡好像忽然变了个人,连苏晋都不由感到颤栗,“连你都没有把握赢过越儿,你说实力悬殊?”
苏晋连忙告罪:“孩儿知错。”
“你当然错了!”苏逸凡竖目道,“能叫越儿输得一败涂地,这样的人居然没能引起你的重视?”
苏晋不敢辩驳,他知道父亲是对的,自己的确疏忽了。苏逸凡又问道:“在你们这个年纪能有这般实力,你觉得会是谁?”
“孩儿只能想起一人,‘七杀鬼王’刘洵。”
“七杀鬼王。”苏逸凡沉吟。
“对了,当日阿越连夜去找过清虚道长,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苏逸凡摆了摆手:“清虚道长是世外之人,不必搅扰人家清修。不管那人是不是刘洵,一定是望月宫中人,是以越儿才会这样介怀望月宫之事。”
“想不到除了轩飞,阿越还认识别的杀手。”
“哼,他认识的人恐怕比我们想的要多得多。好了,便随他意将瓜州分队调度权属给他,任他放手去做,是该历练历练了。”
“是。”
苏逸凡又道:“你岳父明日启程往会稽,你随他去。”
苏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说道:“孩儿这就去准备。”
“不放心羽裳呢?”苏逸凡看穿他的心思,“你是苏家的继承人,亲自走一趟总更妥当些。来回不过三五天,回来后就别管旁的事了,一心一意陪着羽裳吧。”
“孩儿知道了。”
“上一重身份是小二,这次居然还敢扮作小二?”听完苏越的陈述,轩飞不免讶然。
苏越道:“兵行险招、胆大心细,正是他的狡诈之处。”
轩飞问道:“那……要告诉洵哥哥么?”
“不可。”苏越道,“假戏还须真做,极乐绝非善类,一旦他对我起疑,我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我知道了。”轩飞垂下头去,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苏越大惑不解:“你要去哪?”
“去找不自在。”轩飞说。
“飞儿……”
“死不了。”轩飞叹道,“还能怎么样呢?极乐那边你安排吧。”
刘洵正想着心事,却见扶风神色异样地进来通传:“七杀,有客来访。”
他并不记得约过什么人,尚未来得及猜测,客人已自行进屋来了。
早做了多少准备来迎接这四目交汇的瞬间,可到了这一刻的情不自禁,轩飞才知道那些全是徒劳。
“江夫人。”刘洵很快镇定,站起身来作了个揖。
轩飞努力克制着情绪,应道:“我不找宇文叶。”
扶风来回看着两人,知趣地说道:“属下先行告退。”
“谁让你走了?”刘洵的声音里带着令人恐惧的震慑力,扶风又惊又疑,却只好继续尴尬地呆着。“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那双眸转而望向轩飞,透着森森寒意。“自便吧。”
“我找我的洵哥哥。”轩飞咬牙道,“你可没说过不准我再这么叫你。”
刘洵逼视着轩飞,森森然道:“我也没说过允许谁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
轩飞瞪着他,花了很长时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方才开口道:“请你离开。”
刘洵冷笑道:“怎么?舍不得你的如意郎君折在我手上?”
轩飞怒道:“是你逼着我站在他那边……”
“是你自己选的。”刘洵厉声打断了她,迈开脚步走到她跟前,“需要我来提醒你吗?”
轩飞浑身一震,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刘洵伸手托起轩飞的下颌,讥讽道:“你就好好看着,最好奋力挣扎挣扎,但是千万不要替他求情,轩飞,你知道我不喜欢。”
轩飞气得满脸通红,扬手就送去一巴掌,刘洵轻而易举接下,桀骜地斜觑着她,轻轻吐出两个字:“送客。”
指甲深陷进他的掌心,轩飞一点一点将他的手指掰开,带着满腔绝望夺门而出。
这两人居然闹到如今局面,扶风暗自唏嘘,便告退随了出去。刘洵这才不动声色地关上门,望着掌中的甲痕不能自持。
“姑娘请留步。”扶风快走几步拦下了轩飞。
轩飞暂缓了步履,却没有放下敌意。
扶风走上前来问道:“不才多舌一问——不知姑娘心中可否恨他?”
“恨?”轩飞哈哈大笑,回头望了那房间一眼,黯然离去。
刘洵,你能伤透她的心,却终是不能抹去她对你的爱啊。扶风感喟不置,心念道:刘洵,时间不等人,希望你心想事成,莫成遗憾。
极乐才在苏越对面坐下,房门忽被撞开,迎面而来一张梨花带雨的娇容。见有旁人在场,她幽怨地扫了苏越一眼,又重重合上房门小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气氛一时难堪,极乐干笑了一声:“哟,小姑娘闹脾气了。”
苏越低声嘀咕道:“也不知是怎么了。”
“公子不知道呢?”极乐一脸的幸灾乐祸,“轩飞姑娘去了酒泉间,想必是叫‘那位’气的吧。哎,这小姑娘素来可倔得很呐……”
苏越蹙眉:“她去酒泉间做什么?罢了,我一会儿去看她,先说正事吧。”
“刘洵与迦楼罗部呼衍迦泫相互勾结,当下我回不了鸣沙之月,我需要一个方便的身份维持我与各路线人间的联系。”
苏越道:“我早已向家中索要调度权限,瓜州驿那边很快便有回音,三日之后我去一趟瓜州,届时一切将方便许多,身份之事不在话下。”
极乐道:“好,那便以三日为期。此外我还想向公子借一份人力。”
“谁?”
“轩飞姑娘。”
苏越面露难色:“我看没有必要吧!”
极乐笑道:“纵然公子不愿,有些纠葛总归是躲不开的。现在她与刘洵势同水火,要牵制刘洵,恐怕还得要得她一臂之力,谁能比她更了解刘洵呢?”
苏越道:“她的事我无法做主,你若执意如此,自行同她商量吧。”
极乐这便告辞,苏越目送着他走出门去,心下叹到:几个男人间的明争暗斗,却偏要利用你一个姑娘家的真情,唉……
想罢便过去找了轩飞,她已收拾好那份造作恢复了常态。苏越疼惜地抚着她的脸颊,轻叹道:“何苦来哉……”
“在戏子面前做戏,如何能不加些真材实料?”轩飞漠然说道。
天气尚好,轩飞在院中散心,顺便等着猎物自投罗网。不多时果见极乐伺机靠近过来,招呼道:“江夫人。”
轩飞瞟了他一眼,似乎颇感意外,极乐眉峰一动,又笑道:“鄙人失言,轩飞姑娘好似还未过门呢!”
轩飞哼了一声,脸上浮现不悦,极乐接着道:“不用这样看着我,本来十拿九稳的事,姑娘何必急忙忙和旧情人撇清关系,一心要在苏二公子面前惺惺作态呢?”
轩飞狠狠瞪了他一眼几乎就要发作,极乐这才换了劝慰的口气说道:“几滴眼泪固然有用,终不是长久之计,姑娘是否考虑与我合作?我的小命不值钱,姑娘的前途却是不可估量啊。”
“你想要我做什么?”轩飞终于开口。
“不难。”极乐道,“我只是还没活够。”
轩飞冷笑道:“和洵哥哥作对,我难道嫌命长吗?”
极乐大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看苏二公子也并非温顺宽宏、逆来顺受之辈,姑娘还是早作决断的好。”
轩飞若有所思地敲着手指,极乐趁热打铁道:“况且也不需要姑娘与他正面交锋。”
“哦?”
“我想请姑娘走一趟洗心岭。”
“洗心岭?”
极乐道:“不错,那是鸣沙之月迦楼罗部的驻地,我有一位线人叫做笈多,这么些年他为我做了不少事,实在是劳累了,烦请姑娘让他休息吧。”
轩飞犹豫片刻,问:“何时行动?”
“后日入夜。”
偏巧是阿越不在的时候?轩飞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良久才答应道:“好。”
“我不该把你卷进来。”苏越懊恼地说,“突厥人残暴无道,那老狐狸竟然让你孤军深入铤而走险,安得什么心!”
轩飞道:“别担心。”
苏越道:“我知道你很强、你的潜行刺杀天下无双,可是……”
“我理解你的心情。”轩飞打断道,“相信我。”
苏越不语,轩飞轻松的笑着:“放心吧阿越,我不想死,也不会死。”
苏越唯有长叹,从窗边拿来一个木匣子摆在她面前:“早上刚送来的,还好赶得上用场。”轩飞好奇地打开,却见十二柄崭新的飞刀整齐地码在匣中,做工精良,形制分毫不差。
轩飞拈起一把,认真地问道:“这是杀人用的,你不会不高兴吗?”
苏越道:“原来你这么久不找人打刀、甚至一度不肯佩剑,却是为了这个。”
轩飞默认。
“其实我已经知道,有些时候死就是死,无可避免。”苏越挽起袖口,左臂上的疤痕依然醒目,他出神地看着,轻声道:“我从前的认知的确很可笑。”
“你也没错。”轩飞道。
苏越补充道:“但我仍然希望你的刀不为任何人发出,永远只忠于你自己。”
“我会的。”轩飞抿嘴一笑,突然脸上飞红说了句“稍等”,随即快步回房拿了什么过来,塞在苏越手里。
“这是……你雕的?”手中是个小巧玲珑的慈航真人木像,用料不算珍贵,雕工却堪称精湛,苏越大喜过望,爱不释手。轩飞柔声道:“这几日随手雕的,是补给你的生辰贺礼……雕木头可以练手,所以小时候学了些,别的我也不会了……”
“这是最好的贺礼,谢谢。”苏越说道。
洗心岭距月牙泉不远,手上有极乐给的图纸,趁着月色轩飞很容易便潜进了迦楼罗部的驻地,直取笈多住处去。
迦楼罗部的暗哨布置呈“上屋抽梯”的格局,进来简单,想要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轩飞注意到了,不由感慨为极乐所诓骑虎难下,只能尽快送笈多上路,早早脱身。
躲过巡逻的守卫,轩飞再次仔细翻看了图纸,提着一口气从容闪进笈多的房间。屋内未燃灯火,月光洒进窗棂隐约描绘出男人的轮廓,轩飞悄悄接近,飞刀骤然出手,如风驰电掣。
出乎意料那人竟猛地回身,披风一拂接下了暗器,黑暗中掌风迎面袭来,逼得轩飞后撤半步亮出鸿雁,那人反手就要夺兵器,轩飞一个剪腕花巧妙绕开,一剑毫不犹豫往天突穴刺去。
“轩飞?!”对方大吃一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洵哥哥!轩飞收了手,两人这才看清对方,她刚想开口发问,刘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细听片刻确定外边没有动静,才将她拉到内室,悄声问道:“怎么在这?”
轩飞幡然醒悟:“那个老家伙想要我的命!”
刘洵问道:“他让你来做什么?”
“杀一个人,叫笈多。”
“笈多?”刘洵皱眉,“这个人早就死了,半个月前叫人暗杀的。”
门外忽然传来响动,刘洵二话不说抱起轩飞在床上打了个滚,扯下床帘踹乱被枕,抬手捂住轩飞的嘴,扯散她的外衣。
“男人都是爱吃腥的猫,原来宇文阁主也不例外啊。”一个婀娜倩影不经通报便闯了进来,刘洵假作尴尬,仓皇掩好衣裳起身点灯迎接:“阁下是……”
呼衍迦泫随着进来,笑道:“宇文兄莫怪,这是阿修罗王座下大使妙莲华,她说……”
“良辰美景,一夜春宵,这么早便熄灯吹烛,自然是在做这些勾当了。”那妙莲华抬起头来,魅惑的笑容如大漠般炽烈,长指甲搭在朱唇上轻轻滑动,深邃的双瞳直勾勾盯着刘洵,惹得旁的随从都直咽口水。纤纤玉指在刘洵面前轻晃,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牵,不料那妙莲华猛然抽回了手,水蛇腰一扭跌在了他怀里,手指有意无意地略过他的下肢,脸上飞红咯咯直笑。
“姑娘风姿绰约,真可谓绝色倾城。”
“床上还躺着位佳人呢,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刘洵讨好似地笑道:“世上如何能有人美过姑娘?”
妙莲华掩口胡卢:“等你见了我们首领,自然就会收回这句话了。”
刘洵表示不信:“除非是九天的仙女下凡。”
妙莲华更加乐不可支,推开他说道:“记着,我们首领不是仙女,是辉耀日月的阿修罗。”
呼衍迦泫解围道:“别戏弄宇文阁主了,你们首领有什么吩咐便赶紧说吧。”
“还能有什么吩咐?”妙莲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会子大驾该是已到了门口,很快便往这儿来,阁主还是省着点力气,抓紧准备罢!嘻嘻……”
“走了!”呼衍迦泫一巴掌轻轻拍在她的翘臀上,妙莲华不怒反笑,戳着他的胸膛戏谑道:“呼衍将军怎地也这么心急呀?”
一干人便退了出去,唯有银铃般的笑声隔着老远仍不时传来,刘洵慌忙回到轩飞身边,不想床帘掀开,迎接他的却是凛冽剑光。
携着满腔愤怒,鸿雁架在了他锁骨之上。
“原来你敢碰我呀,但为什么只叫我觉得自己恶心,就像那个妙莲华一样恶心!”
几乎没人有过怀疑,包括苏越,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以为她是他的女人,但事实上往往意外地荒诞,他的确有过很多女人,却从没有碰过他最爱的人。
宫里的野孩子们懂事早,十四五岁的男孩都多少懂得了些人情世故,在他们没羞没臊的笑谈中,就算孤僻如刘洵也难免被勾起小小的心思。他经常望着轩飞发呆,想象她长大以后的模样,然后责骂自己:她还是个孩子,刘洵你可真无耻。
习惯实在是个可怕的东西,他在岁月的轮转中习惯了等待,却渐渐忘了自己在等什么。
“过了年我该有十八了。”轩飞说,“是不是只有等到八十,你才不会再拿我当小孩?”刘洵缄默,轩飞又吼道:“你看着我!从前是你不愿!如今又凭什么来招惹我?凭什么!普天之下的男女之情在你眼里都是逢场作戏,都这样一文不值吗!”声音压得很低,忿恨却崩如山洪。
“不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他说着,平淡的语气显得那样若无其事,“你一向知道。”
“你……!”手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可笑容竟在她脸上慢慢漾开,那隐约的恐怖幽幽绽放,好似剧毒的白色曼陀罗。“十二年,整整一纪!洵哥哥,你就是我的全部……你可以‘只同陌路’但我不能!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我宁愿拉着你一起死……”
“飞飞……”他不禁脱口而出,十几年来他这样唤她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
“让我剖开你的心看看。”语气中透着癫狂,握剑的手调整到了更合适的位置,“我要亲眼看看……”
刘洵忽然向前一靠,剑刃霎时在他皮肤上划开了鲜红的口子,轩飞眼露惊恐略为迟疑,就这瞬间他一掌打掉短剑,毅然将她揽在了怀里。
“够了,听话。”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清楚听到他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空气好似就此凝滞,只有伤口仍在不断涌出鲜血,一滴一滴染在轩飞脸上。
半张皱黄的纸递到轩飞手里,叠得很整齐,但明显让人狠狠揉过。她望了他一眼,低头展开。
开皇四年二月,江都。
江阳南郊刘氏长子次女。一名洵,年七。一满月,尚无名,上赐名轩飞。
寥寥数字如晴天霹雳,这是望月宫地文的记事档案,除了宫主无人有权翻阅,下边还有些别的记载,可纸张已脱手飘落,谁也无心去看。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你想说……你是我哥哥?”
刘洵一言不发缓缓背过身去,用深重的呼吸诉说着他的痛彻心扉。
“我不信!我不信……谁是谁都无所谓,只有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你疯了……你一定疯了……”她神思涣散喃喃自语,俶尔夺窗而出,刘洵急忙就要追出去,不料叩门声却适时响起,扶风的声音传来:“阿修罗王到了,阁主。”
刘洵两相为难,扶风话里带话地说道:“大局为重,得罪了鸣沙之月,谁都走不了。”
“嗯。”刘洵收起鸿雁应了一声,随意擦了擦血迹,理好衣冠。
驼铃叮当作响,阿修罗王的凤舆慢悠悠由远及近,挑灯的侍女姿色出挑,而抬舆的四个壮汉却五短三粗丑陋不堪,听闻阿修罗部女子个个出类拔萃,男子则净是百拙千丑之辈,如今一见可知传言非虚了。
舆上有轻纱帘子,看不清其中情形,但那些个见过阿修罗王的却都已屏息凝神血脉贲张,现场弥漫着诡异的气氛,见此情形,刘洵的随从们也渐渐紧张焦躁起来。
驼铃声停了,队伍驻足在面前,除了大漠的风沙再无别的声响。刘洵镇定自若地行了大礼:“鄙人宇文叶,拜见阿修罗王。”
也不知哪来的邪风竟轻轻吹起了纱帘,舆中之人原本轻阖的双眼缓缓睁开,翠绿如宝石的瞳仁便随之展现在了世人面前。她还纹丝未动,柔荑玉手却好似已翩然拂过了众人脸颊;她还朱唇未启,娓娓软语却宛如天音梵唱早早贯入了诸位心房。像是丹青画的,又像是白玉琢的,站着便犹如南海菩萨,坐着就正如光明圣女,她的每一寸肌骨都恰到好处,每一分神态都不愠不火,她是在场多少男人的梦,就连扶风都不禁注目多欣赏了几眼。
她略挥了挥手示意免礼,浅笑微微浮现在唇边,极其平常的动作却叫周遭男人亢阳鼓荡欲火焚身,妙莲华说的对,她不是仙女,是要人性命的阿修罗王。
世间竟能有如此尤物。刘洵心底也大为震撼,只是他现下另有所念,动不了多少阿谀逢迎的心思。
戴着金镯子的手伸出帘外待人来扶,男侍们只如木偶般视而不见,周遭倒是有千万人乐意上前,可谁又敢冒这个风险。
刘洵回以一笑,从容上前接下了那只无骨之手,她业只是象征地搭着,并没有使什么力。很多时候这种若即若离能比竭尽全力抓得更紧,上到各国王公贵族,下到她的蚩恶男侍,很多男人接过这只手,皆是紧抓不放意犹未尽,无一例外。
可她终是小瞧了面前这个男人,她的玉足刚刚落地,那只手已经礼貌地松开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全无留恋。
她颇感讶异,这一位当真是妙莲华回禀的那个宇文叶?她四下扫了一眼,那些原本傻傻盯着她的眼睛都悄然移向别处,唯有他还泰然直视着她,眼神之中没有半点惶恐。
她莞尔一笑,问道:“阁下在看什么?”
“自然是尊驾。”刘洵应道。
阿修罗王道:“阁下说笑,男人望着女人的时候,不该是这种眼神。”
刘洵道:“鄙人在谒见阿修罗王,顺便欣赏一幅天成之画。”
“天成之画?”阿修罗王笑道,“在哪儿?莫非指的是妙莲华?”
刘洵面不改色,应道:“妙莲华姑娘婉约动人,亦可堪匠心佳作。”
阿修罗王诡笑着望着他,又用余光瞟了扶风一眼,这个女人有双不算最美却堪称智慧的眼睛。她那宝石瞳仁中流出了些许赞赏,似乎对刘洵的眼光颇为满意。
唯有扶风在心底苦笑,想道:我本不该白白担心,你对付女人的手段竟是愈发高明了,不晓得“她”知道以后是该高兴还是发疯。
世间总不乏自命不凡的美人以征服男人为乐,对上不买账的要么极尽谄媚、要么气急败坏。可她阿修罗王除了美艳却更有十分王者气度,在这个给足了她面子却又不肯稍稍屈服的男人面前,她泰然处之,安之若素,对着扶风玩笑道:“你家主子向来如此?”
扶风回道:“回首领的话,我家主子最知怜香惜玉,值得他敬重的人儿他便敬着,巴着他施舍的人儿他也绝不会吝啬。”说完便刻意瞟了妙莲华一眼,呛得那位脸上煞儿红煞儿白,只不敢回口还击。
这一句恰如其分正说到阿修罗王心坎儿里去,但凡王者,总希望别人记着他的无上尊贵。便笑道:“迦楼罗王的贵客,果然不同凡响。”
“过誉。”刘洵说着,遂又行了深揖,“请大殿小叙。”
不想阿修罗王竟回了小礼:“请。”
刘洵记挂着轩飞,先前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这一来二去倒有些刮目相看:原不是个无能的绣花枕头,气概不输男子,至少有些乐趣。
轩飞闯进了一间闲置的小屋,把自己锁在无垠的黑暗里,然而这黑暗似乎并不是凝滞的,它更像大漠中无休止的呼啸狂风,将轩飞的三魂七魄砰然卷散,湮没尘寰。
她真希望就这样消亡。
失落、伤心,无非因为一切都还有渺茫的希望,怨恨固然令她痛苦,又怎不是生自心中的渴盼?如今她竟连这也失去了,那些情愫、回忆、憧憬,一切的一切都还有什么意义?
她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思考,在这黑暗风暴中,她的确只剩下一具空壳而已。
有多少甜蜜就换来多少绝望,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记忆碎片如今变作了一把把带刺的尖刀。她倚靠着墙角,默默接受因果业障的摧残。
朔风吹了一夜,没有光明的大漠冷如寒铁。刘洵歪坐在床上,两眼鳏鳏彻夜未眠。担心她着凉受寒、担心她被人发现,更担心那个当初便敢跳崖轻生的刚烈丫头又做出什么傻事,可他只能这样安分地窝在屋里,这里是鸣沙之月,他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是在给她增添危险。
轩飞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他不曾忘记主公的威严。
带她回来,我可以破例饶她一命,她今后的日子依然衣食无忧。可新月令就挂在外头,若是叫别人抢先一步,你应该知道结果。
应该知道?刘洵惨然一笑,始觉自己一无所知。
夜色终于开始淡去,启明星悄然升起,特意留着的窗子划过一道黑影,轩飞站在床边,沐浴着熹微晨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抿了抿双唇向她伸出手,像是在迎接妹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