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月泉晓澈
作者:
砚山君 更新:2021-05-28 14:40 字数:8890
我来了,就不难了。为什么?他绝不会傻到真的指着我帮忙。他要杀的人我认识?不,我知道了,该是那个人会主动来找我结盟,他在诱骗我亮出身份。苏越心下哼道,你怎就这么肯定我会乐意和你打这个赌?不错,我要赌,而且一定要赢!
苏越独坐在大厅,倚窗晒着太阳,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每一人的举止。正思考间,忽而有人迎面过来,原是苏家设在瓜州驿馆的信使。那人递上书信就要告退,苏越却故意留下了他。
苏越快速浏览了一遍,心想道:娘亲大有好转,甚是喜人。乔伯伯也来了么?急着要我回去,关于飞儿竟只字未提?不像他的作风啊……
她还在生气吧,莫非连早餐都不肯吃了?苏越长叹一声,招呼道:“小二。”
“来咯!客官有什么吩咐?”瞧着是个面生的小二,有些年纪。
“送一盅山药栗子粥到临水间。”
“好嘞!山药栗子粥一盅!”
“等等。”苏越想了想,又说道,“拿来给我吧。”
敲门声响起,轩飞翻了个身继续躺着,置之不理。“是我。”苏越道,“外头好冷呀,爱妻行行好放在下进去吧?”
过了片刻门方吱呀开了,轩飞披发跣足满脸惺忪睡意,中衣之外只随意搭了件毛皮大氅,开了门后又快走几步躲回床上去了。苏越放下粥,赔笑道:“还不肯起?”
轩飞不答,苏越抬手放下帷幔,在外室隔着轻纱哄道:“好飞儿,更衣出来陪我说说话。”
“我醒着。”
苏越告饶道:“我哪敢过去?难不成就这样隔着帘子喊么?”
“你有什么不敢的?”轩飞嘲讽道。
“我……”苏越想要争辩,却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生生将话咽回了肚里,转而说道:“刚刚收到我哥传信要我们尽快回去,就算我想久搁于此也是不能。我知道要你留在这儿是强人所难,但……给我半月时间,可好?”
轩飞却还是冷言相待,道:“半月也好,一年也罢,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只别来搭理我便是。你愿意趟这浑水,我可不肯引火烧身!”
苏越沉默良久,方说道:“你能不能……试着理解一下我的心情?”
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静默,苏越心中甚是失落,替她码好碗筷之后起身就要离开。俶尔帷帐挑起,轩飞却已换好衣服出来。一把木梳递到面前,看着她凌乱的长发和微嗔的眼神,他不由破颜一笑,转忧为喜。
苏家的人?!极乐很容易便调查出那信使的来历,不由眉头紧蹙。那姓江的莫非是苏家二公子?左撇子?对,苏二公子是左撇子。轩飞在鹊枝山失踪之后就少有音讯,怎么会和苏家搅在了一起?这难道也是刘洵布的局?
杀气!猎物就在这大堂里!直觉侵袭,刘洵猛然停箸,迅速扫视一周。但很遗憾,人人各行其事毫无异常,仅仅一瞬,杀气杳然无踪。
“逃了?”他身旁的女子问道。
“逃不了就不是天杀。”刘洵收起戾气从容说道。“小二,添酒。”
“好嘞!”
还是那个新来的小二,那女子随口问道:“新来的?”
小二满脸笑容:“回夫人的话,小的是店里的老人啦,这阵子闲,老板娘给我们轮流休了假,等开春了客人多了就都要回来做事啦。”
那女子点了点头,小二即退下了。刘洵突然问道:“你呢?”
“扶风右使。”女子没有丝毫意外,从容答道,“只为鸣沙之月而来。”
“甚好,多事的人总活不长久。”
扶风笑道:“的确如此呢。”
刘洵啜了口清酒,问道:“那边可有消息?”
扶风道:“紧那罗王手下的一名细作很有可能便是天杀,听说叫做极乐,整个鸣沙之月暂无太大动静,十之八九还蒙在鼓里。”
“很快便会有动静。”刘洵说着,“姓江的哪去了?”
“月牙泉。”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银装素裹的月牙泉涟漪萦回碧如翡翠,置身其间恍若听得月仙吟哦笙歌在畔,叫人一扫疲惫心旷神怡。
那人会是谁?苏越还在琢磨这件事:他怎么就能确定我和刘洵有仇?就算有仇,为什么就会愿意帮他?他的筹码是什么?望月宫的秘密?不错,他和刘洵有私仇的可能性不大,想来必是掌握了大量望月宫的罪证,望月宫主才会这样紧张欲除之后快。
“阿越!”轩飞在老远外招呼他,“你来看,这沙子竟真有五色!”
“来了。”他笑了笑。不想了,难得她这么开心,别是知我心不在焉扫了兴致,倒负了这塞外奇景。
远远望去,轩飞的青衣在黄沙白雪中更显轻灵如风、沉静如水。发间玉簪反着萤萤雪光,为她的清幽添了些许活泼,跃动在刘洵眼中,挥之不去。
他就这样遥遥望着她,看着另一个男人与她嬉闹顽笑,看着她呵着那人的手,暖着那人的心。
殊不知他的心,寒若坚冰。
他俯身捧起一抔黄沙,任它们从指间随风流走。这细碎的响动,若在从前轩飞一定听得到,可时过境迁,她的心被占满了,再没有余地去感知这样渺小的声音。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无心无情的杀手。
很好。刘洵冷笑一声,悄然离开。
原来是这么回事!极乐险些就要笑出声来,我们的小轩飞居然缠上了苏二公子?哈哈哈……刘洵啊刘洵,看来是我高估你了,如今这般局面想来是你始料未及吧!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吗?你错在竟然相信女人!你以为你的小金丝雀儿决不会背叛你而将他送入苏府作为眼线,却不想她投靠了苏二公子叫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刘洵,我极乐的命,你是拿不走了!
“月牙泉冰雪之景果然美不胜收。”回城路上轩飞由衷赞叹着,苏越道:“美景也须佳人伴。”
轩飞淡淡一笑,不予说破。打着散心的幌子引蛇出洞,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唉,你本非生于这腥风血雨之中,何苦非要和他争个高下呢……
苏越披衣在灯下写着家书,苏晋一直不准他插足望月宫的事,他现在却想要刨根究底问个明白。放下笔,他在房中踱着步等待字迹干透,掂量道:那个人也该有所行动了吧?
敲门声响起,应是送热水来了,他封好书信起身开门。还是那个小二,苏越客气地让了进来,看着他忙活。
客栈里少说五六个小二,这个人出现得似乎过于频繁?
“公子,还有别的吩咐么?”
苏越不动声色说道:“哦,烦你请红山间的客人过来,这里没别的事了。”
“好嘞。”
红山间住的正是那位信使,苏越交待了百里加急便让他连夜赶回瓜州去了。没过多久门外忽而传来不同寻常的脚步声,苏越得意一笑,鱼儿上钩了。
“谁?”
“公子,老板娘让小的来问一句——红山间,苏公子可还要留着?”
门忽而开启,间不容瞬又迅速合上,小二被猛力拽进屋内,剑刃已抵在了咽喉上:“你叫我什么?”
小二气定神闲:“苏公子请稍安勿躁。”
苏越问道:“是谁派你来的?宇文叶?还是——”
“公子怎知鄙人一定是敌非友?”小二打断了他的话。
苏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收起绝尘冷笑道:“我不曾听闻有人以这种方式交朋友。”
小二也笑道:“鄙人也不知公子交朋友还讲究什么方式。”
苏越重回位置上坐下,倒了杯茶剑眉一扬:“朋友之间总讲究些礼尚往来,不知我这杯茶阁下敢不敢喝?”
小二接过茶杯,笑道:“尚未确定来者何人即亮了绝尘,这是一错;轻易将敌人透露给他人,这是二错;鄙人一句话便影响了阁下的判断,这是三错。公子这杯茶,鄙人喝定了。”说罢仰颈一饮而尽。
我若不卖些破绽,怎好让你觉得诸事尽在你掌控之中?苏越故意显出几分惊愕,大袖一扬:“好,请坐。”
“你可以叫我极乐,有人要杀我。”开门见山,十分干脆。苏越问道:“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极乐笑道:“假如公子听过我另一个名号,今晚的谈话或许要有趣许多。”
“哦?”
“他们叫我——天杀执事。”
苏越失笑,似乎不信:“望月宫?笑话,你不去酒泉间,到我这儿来作甚!”
极乐道:“看起来公子与酒泉间那位并不和睦,那鄙人今日便是来对了。”
“要杀你的是他?”
极乐道:“不错,我既隶属鸣沙之月紧那罗王麾下,也身居望月宫天杀执事一职,可惜因一些小事得罪了望月宫主,只能躲回敦煌蛰居。刘洵现已追到了这里,暂时还未找到我,但天下第一杀手绝非浪得虚名。”
苏越阻止道:“我还没答应要帮你,你说的太多了。”
极乐道:“交朋友自然要开诚布公,何况您一定会乐意,当然,不会是无偿的。”
苏越道:“我是个生意人,一条命的价格,你帮我算算。”
极乐道:“公子对望月宫的秘密有几分兴趣?”
苏越道:“好似不怎么合我的胃口。”
“是么?公子的‘百里加急’,关心的难道不是望月宫之事?”极乐面露狡黠,“真不巧,我知道的好像总比公子预料的多那么一些。”
苏越放声朗笑:“好!与他作对是本少爷乐趣所在,我便接了这单生意。”
极乐亦笑道:“公子果然爽快,鄙人先行谢过了。”
苏越颔首,又问道:“刘洵到这有多久了?”
极乐道:“只比公子早了五天。”
苏越道:“你也够有胆量,敢就这样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极乐道:“鄙人胆小如鼠,只是知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苏越试探地问道:“不知阁下对越国的事有无了解?”
“原来公子在为此事烦心。”极乐笑道,“越王诓骗公子,连累公子不远千里跑了这一趟,其实只是想找个妥贴的人将他们的兵符万无一失地送到朱天君手中。那袁十九也不过是朱天君的心腹,真正的朱天君现侍奉着迦楼罗王,手下有支精锐重兵。”
苏越心里又把白隐骂了一遍,还想接着细问,极乐却先道:“越王与其麾下‘九天’斡旋于大小势力,不仅限于望月宫与鸣沙之月,鄙人有一句劝言,还望公子听之。”
“说。”
“目前袁十九仍未对公子起疑,在此时全身而退方为上上之策。彼方有一国之力,静观其变则已,万不可意气用事,以卵击石。”
苏越哼了一声,心里也知他所言非虚,军国大事到底不是他一人能左右的,他也唯有暂且放下。
“公子请先按兵不动诸事如常,鄙人还得布置一番,需要帮助时自然会知会公子。”他将一封密函恭敬地放在案上。“这儿有些琐事,公子看着取乐便是,待鄙人安全了,自会将全部报酬送上门去。”
极乐说完便退了出去,苏越拆开密函,里面记载了近年来望月宫一些交易内幕与证据,都是些外界无从获取却又不大不小的事。苏越粗略浏览了一遍,多与琅琊王家有关,不少兄弟相残金兰反目的案例,不由心想道:琅琊王家当年何等辉煌,如今内部竟也有诸多分歧,想我苏氏一门家大业大,除了族兄苏旭之辈不怀好意,会否也有别的势力暗流涌动?
隔壁没了动静,轩飞推开窗子遥望着酒泉间的烛光,心潮澎湃。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洵哥哥,可我又这样害怕见到你。你故意引阿越入局,让我不得不怀疑你一直以来的动机,莫非我当真只是你用于牵制他的一枚棋子?我始终不愿这么想,你却非要逼我认清么?
“为什么撤回监视?”扶风闯进门来兴师问罪。
刘洵面不改色:“何时轮到你来质疑我?”
扶风道:“属下失言,但天杀一定会伺机接近苏公子。”
“哦?连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了?”
扶风道:“他故意留下了信使令人调查,想不知道也难。既有这等心思,想来不容易对付,何必徒增麻烦?”
刘洵笑道:“鱼儿只是嗅到了饵料,还未到收网之时,你急什么?”
扶风惊疑地望着他,感叹道:“有时连我都分不清阁下究竟是七杀还是宇文叶。”
刘洵道:“这不重要。”
扶风冷笑:“如何不重要?七杀心有顾忌,这一点便足以要了他的命。”
刘洵不置可否,只部署道:“找到呼衍迦泫,让他来见我。”
“呼衍迦泫!”扶风显然没有料到,“迦楼罗王麾下那位力士?”
刘洵哼道:“狗急了才会跳墙,不给天杀制造些危机,只怕他不知要悠哉到何时。”
“知道了,属下这就去办。”
苏越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悠闲地吃茶,时候尚早,大堂还没什么客人。跳舞的胡女冲他妩媚巧笑,他以茶代酒自饮三杯欣然接受。
有人不请自来,落座在他对面。
“小兄弟好兴致。”
苏越笑道:“这茶采自江南,蒸青研磨均是上乘工艺,冲泡时‘白花浮光风吹不散’,如今竟将宇文阁主吸引了来,果然也算个稀罕玩意。”
刘洵意味深长地说道:“想来上次一起喝茶还是在玉京楼,那一盅倒也比这个珍贵些许,不知小兄弟是否觉得韵味绵长久久难忘?”
苏越道:“茶自然不同凡响,奈何人各有志出处异趣,阁主似乎偏好烈酒,那上好的‘清茶’还是适合在下。”
刘洵道:“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当初的轻狂小子竟也知道含沙射影、指桑说槐了。”
苏越抬头瞥了他一眼,淡然笑道:“吃茶。”
腾腾热气扑面而来,刘洵微翕鼻翼,竟一扬手将杯中茶水倾倒在地。“茶虽清奇,久饮亦索然无味。某许久不曾饮茶,剩下的上乘货色却还有不少,不如也一并赠与江小兄弟罢了。”
苏越勃然作色拍案而起,刘洵大笑着亦站起身来,再道:“小兄弟一定是误会了,都是好东西,绝非残羹剩饭。不过既然阁下不喜欢……”他忽然指着极乐命令道,“你!你来说说,故人相见,某该送些什么给这位小兄弟尝尝?”
极乐立刻镇定下来,连忙过来赔笑道:“回这位爷的话,二位都自中原来,既到了我们敦煌,不如送些当地特产,这个季节来只烤全羊定是最好。”
“很好,你去打点,一份送去给这位公子,一份送到酒泉间,少不得你的好处。”
极乐应道:“哎!好嘞!”
“阁主。”是扶风在叫他。
刘洵拍了拍苏越的肩膀仰天大笑而去,扶风望着他,心下叹到: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苏越攥紧拳头强忍不发,极乐给他使了个眼色,低声劝道:“公子息怒。”
“到我房里来。”苏越将茶水钱丢给他,借机说道。
简直欺人太甚!苏越仍然怒火难消,极乐暗自好笑:金丝雀确是有几分姿色,但也未免太过冷淡无趣不解风情,刘洵那家伙喜欢养着倒也罢了,你这堂堂苏二公子怎地也如此鼠目寸光?呵呵,何况人家两小无猜耳鬓厮磨,说是残羹剩饭倒也无错。你啊!活该自取其辱。
苏越稍稍冷静了些才察觉有异:不对,那个臭小子虽将飞儿拒之千里,但从来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更不可能自己拿她来说事,他为什么要故意如此?
他幡然醒悟,对极乐道:“快走,他大概已经发现了你。”
不想极乐却笑道:“刚才他指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刻意激怒公子只是想引我上钩。唉,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仓促之间我做了什么,不得不说,他的直觉实在太可怕。”
苏越道:“以他的行事风格,不该留你到此时。”
极乐道:“不错,看来他是想从我这里问出点什么,很快便会知晓。”
苏越讶然:“你要去?”
极乐胸有成竹:“他让我去,我当然要去。刚才不杀我,现在可没有机会了。”
烤全羊送进了酒泉间,刘洵却没有让极乐走,说是客人将至要他留下片好羊肉。他不敢不从,他明白的知道,刘洵要取他性命不过是动一动手指的事。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笑谈,分明是突厥人的口音,极乐眉头一皱,手中片肉的弯刀略微停顿。门帘挑起,扶风引着呼衍迦泫进来,刘洵方起身客气地行礼:“呼衍兄,失迎失迎!”
这个彪形大汉带着三两个侍从风风火火地过来,爽朗笑道:“宇文兄太客气了,这三九严寒怎好让个大美人候在外头等俺?”刘洵请他入席,他仍意犹未尽地嗅着扶风身上的清香,扶风眉眼一挑暗送了秋波,便远远离了他在刘洵身侧坐下。
呼衍迦泫?啐,这个有勇无谋老匹夫。极乐冷笑,想到:无怪乎刘洵要用这个身份,突厥一向和汉人不睦,与鲜卑却是没什么冲突,宇文家族原是鲜卑人,刘洵正好假称共图中原联手鸣沙之月。呼衍迦泫这个武夫从来只信拳头,谁的拳头硬和谁的交情就深,想必是早服了刘洵。偏偏迦楼罗王这么信任他,看来就算紧那罗王为我辩白,上头也要开始怀疑我了。哎呀,刘洵啊!你是要逼急了我向你投诚吗?
果然只是简单提点了几句,呼衍迦泫就轻易相信了极乐是双面细作的事实,义愤填膺地表示要回去揭发他的小人行径。酒足饭饱,刘洵遂让扶风又送了他出去,极乐这才要走,不想刘洵突然发话:“小二该在片好肉之时就退下,这时候才走是不是太迟了,天杀?”
极乐猝然停步,继而镇定一笑:“的确是我疏忽了,只不过我既来了,就要把戏看完才好,否则岂非拂了阁下一番美意?”
刘洵道:“临危不惧,不愧为天杀。”
极乐笑道:“你错了,我胆子可小了,凡事若没有全盘把握我可绝不会做。”
刘洵道:“在一个要杀你的人面前,这种自信未免不明智。”
极乐道:“你杀人的时候从不多话,在一个充分了解你的人面前,拐弯抹角也略显多余。”
刘洵冷笑:“左右你是走不出这屋子了,不妨坐下聊聊天。”
极乐欣然应允,倒了两杯酒,将其一推到刘洵面前。“才二十有四吧?不错,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做不到你这么周全。”
刘洵小酌一口,说道:“让你这么轻松自若,我倒看不出哪儿周全。”
极乐说:“你是个奇才,望月宫不够你施展拳脚,浅水岂能困蛟龙?”
刘洵笑道:“哦?所以你才这样迫不及待地背主弃义倒戈相向?”
“背主?”极乐大笑,又叹息着摇了摇头,“我老啦,折腾不起了。前些日子眬鹰教人办了,听说大卸八块惨不忍睹。唉!你我心里明镜似的,下一个是我,然后就是你,不过你还年轻,多少还有个十年吧。”
刘洵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遂又说道:“所以你不需要急,你要学会像我这样气定神闲。”
刘洵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极乐道:“你已位及鬼王,宫中诸事皆要过你耳目,还有什么消息是你所感兴趣的?”
刘洵道:“总有些人不归鬼王统辖,比如你,比如冯翊,还有现在的扶风。”
极乐笑道:“原来那个女人是扶风,我还以为小轩飞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更久一点。”一提到“轩飞”二字,如潮涌来的杀意便叫他不寒而栗,他遂及时打住,转而说道:“你的确很谨慎,想必吃多了‘树大招风’的苦头。”
“我有时候也想躲躲懒,指望能从你这只老狐狸口里讨些现成的便宜,但如果事与愿违,少不得还是要自食其力。”
“这是在恐吓我?”极乐却不慌不忙,“只不过我非但不能说,还要好心好意劝你别再追查。”
刘洵略提兴趣:“哦?我从不相信如你这样的人也有原则。”
极乐诡谲地笑着:“可我越这样说,你就越要往下查,疑问总比答案来得多一些,你只能一点一点深陷泥沼,直到——摸到望月宫的根基!哈哈哈……然后变得像我一样!届时你想要东躲西藏,还是想要反客为主啊?”
刘洵叹道:“果然劳碌命,偷不得半日闲。”
极乐大笑:“不,今儿个午后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刘洵转着手中滴酒不剩的酒杯,极乐道:“原来你发现了,软筋散滋味如何?”
“尚可。”
“听说没有人能从你手下逃走?”
“似乎是。”
“我极乐偏就喜欢做第一人!”脸上洋溢着胜者的欢愉,他拍了拍刘洵的肩,就像早间刘洵对苏越做的一样,“年轻人要学会敬老,记着,以后别让老人家给你斟酒,哈哈……”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刘洵依然坐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方说道:“轩飞没有教过你开窗要看风向吗?”
苏越无言以对,接着从暗处现身,蹙眉望着他问道:“你没中软筋散?”
刘洵面露轻蔑,苏越追问道:“那你为什么放他走?”
“因为你。”
因为我?苏越困惑不已。
刘洵悠然道:“这老家伙知道的太多,既然他不肯告诉我,我便等着从你口中问出来。”见苏越冷冷盯着他,他又说道:“为我利用,你很气愤?”
当然。若在从前,苏越一定早就这样脱口而出。但今时不同往日,刘洵教了他很多东西,并且他运用得比刘洵预期的还要熟练。对付极乐这样的角色,他只能选择和刘洵相互利用。
是故他微微一笑:“尚可,告辞了。”
总不是太蠢。刘洵暗自想着,确信他已经远离,终于身子一软歪倒在案上。
扶风回来复命时刘洵已精疲力尽,着实令她惊诧不已。“七杀,你还好吗?”
“软……筋散……”
扶风倒吸一口凉气,能在他眼前堂而皇之地下药,这个天杀实在叫人惶恐。她迅速做了应急处理,好不容易将刘洵搀到了床上,方长吁一气半开玩笑地说道:“软筋散的效力不过两个时辰,你也累了,正好休息休息。”
殊不知刘洵已然入睡,扶风轻抚着他紧锁的眉头,喟然长嗟。
那个店小二一夜之间消失了,苏越并不着急,他知道极乐一定会主动再联系上他。
轩飞果然如她所言既不过问也不干涉,每天只是自己关在房中不知道做些什么,连窗子都不愿开。苏越来找她聊天时也都识趣地闭口不提,不过教她下下棋说说体己话,相安无事。
大概是受了刘洵的影响,苏越日益变得内敛,虽还是喜欢和她打情骂俏,但心事似乎也添了许多。轩飞看在眼里,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并不希望如此,她总盼着他一直是那个无忧无虑、只属于她的“江陵公子”。
可惜时光在走世事在变,谁又能永远高枕无忧。
晚间小二送了膳食过来,苏越正洗笔,偏巧是轩飞去开的门。小二倒是个熟脸,但他抬头打量轩飞那一瞬的眼神却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异样。
我见过这个人。轩飞不动声色地将他让进屋里,看着他摆放食物。他有条不紊地做着杂事,直到苏越从内室出来,方冲着他行揖问安:“江公子,菜已齐了。”
苏越微微一愣,会心点了点头:“辛苦了,下去吧。”
“哎。”
门又吱呀一声阖上,轩飞才开口说道:“这个人,我见过。”
苏越催着趁热吃饭,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想插手就没告诉你,他是天杀,也叫极乐,是鸣沙之月和望月宫的双重细作。刘洵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人。”
“天杀?天杀执事?”轩飞仿佛没听懂,又确认了一遍,“宫里的人?”
苏越面带不解,轩飞却道:“我从未见过天杀,但这个人,我见过。”
“什么?”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让我想想……”轩飞娥眉紧蹙,忽然记起,“梵庄!你可记得梵庄!”
苏越道:“自然记得。”
“那天我曾在路上遇到一个卖酒的老翁,那人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轩飞顿了顿,又道:“伪装之难莫过于眼睛,他能躲得这么久,应该称得上个中佼佼,为什么单单在我面前露了破绽?是太不小心,还是故意为之?”
苏越道:“此人心机之深令人发指,应该不是失手。”
轩飞恍然大悟,喃喃说道:“原来他就是我要找的‘金元’!他定是先扮作家丁杀了卖酒翁,然后又挑走了酒桶取而代之,难怪那个孩子无法得手。”
苏越道:“而望月宫主没有追究,则是因为他派你前去不过就是为了打草惊蛇,好逼得极乐出逃。”
轩飞道:“想来如此。看来比起取他小命,留着他用处更大。”
苏越叹道:“他的确是个高手,甚至能在刘洵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药。”
“洵哥哥他……”轩飞面露惊恐不由脱口而出,待幡然悔悟时早已覆水难收。
苏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良久才说了句:“他没事。”
“阿越……”她垂下头去,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呢喃。
“当然不高兴,我嫉妒得快死了。”他拉过她的手温柔地说,“可我能怎么办呢?劝你恨他那是小人行径,由着你想他我又心有不甘。”
苏越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从前一提起他你就怒不可遏幽愤难平,现下确已泰然许多。你俩相依为命十几年,如今离开他不足一载,我也不想再多强求为难与你。”
默不作声的轩飞忽然紧紧拥抱着他,苏越的手摩挲着她的长发,静静抚慰。
“我帮你。”轩飞说道,“天杀的事我帮你,但求尽早结束,让我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