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叶落知秋
作者:
砚山君 更新:2021-05-28 14:40 字数:10741
枫红似血,月清如泉,马蹄飒沓,莎草窸窣。轩飞驰骋在夜色之中,归心似箭。
“二少爷已离开许久。”
再回青竹小筑,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轩飞有些失落,还是追问了一句:“他去哪儿了?”
“二少爷并未交待过什么。”
轩飞沉默,一时怅然若失:他就这样走了……不,我得去找他,或许他回家去了,如此我便去苏州一寻。
好不容易挨到白天,轩飞特意挑了个不那么唐突的时间前去拜访。苏府的大宅坐落在平江河畔最繁华的地段,着实并不难找,宅门敞开,向里可直窥到琉璃照壁,尽显恢弘大气,两位家丁守在左右,彬彬有礼,训练有素。轩飞思索着:总不好贸然擅闯,我且先问过护卫才是。遂上前作了个揖,那两人礼貌地迎上来:“这里是苏府,姑娘何事见教?”
“请问……苏二少爷可在府上?”
不料这一问却引得两人警惕起来,但见二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说道:“二少爷出游在外,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寻二少爷何事?也容小人日后回禀。”
也不在家?轩飞有些疑惑:瞧这两人的态度,莫不是他出了什么事?我得仔细莫要打草惊蛇。便道:“只说江都故人来访便是。”
“故人?”身后忽然传来落轿声,轿帘之后的人影随即暴露在日光之下。这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二十七八光景,身材相貌俱与苏越相仿,却比他更多了十分威严。他里里外外尽服白色,周身不用金银,只有一些白玉作为装饰,听起来就像是买不起花布的清贫书生才会选择的搭配,然当他出现在面前时,再眼拙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身白衣的与众不同。且不论最外那件轻如烟雾薄如蝉翼的长丝平纹素纱衣举世罕见,其内的麒麟云纹苏绣锦衫更真真令人叹为观止。匠人别出心裁地用纯白绣线在白锦锻上如浮雕般绣出层层叠叠的立体纹样,在白纱衣之下若隐若现,仿佛鲜活麒麟随时要摆脱束缚一跃而出。除了同辉堂手艺最好的老师傅,世上再找不出别处有这样的技巧。远行归来,同行的下人已略显出疲态,而他却依旧仪容齐整神采奕奕,上至玉冠下至鞋履未染纤尘,纵是当朝太子只怕也难做到他这般精致。
他一定就是大少爷苏晋吧,“白衣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轩飞想着,掩在斗篷之下的容颜显出了几分羞怯。
“苏家虽不敢称武林正宗,但也知言虑其终,行稽其敝,断不敢结交如姑娘这般故人。”
轩飞心中一沉,掂量道:是了,我与阿越结伴同行也有半载,苏府当是早有耳闻。先前许是为了保存自家颜面不好公然动作,如今他不能或是不愿再出面,他们却是定然要寻我的麻烦来了。
她不想与苏家起冲突,行了一揖便要离去,苏大少爷却不肯轻饶,长袖一挥便要众人将她围了起来。轩飞终于启齿:“我有消息带给砚山,他不在便罢,阁下何须兴师动众?”
苏晋冷哼一声,道:“舍弟顽劣,不知轻重不辨良莠,在下自当好生管教,不论阁下接近他的理由是什么,这姑息之罪苏某却是不敢再犯。”
轩飞心知多说无益抽身便走,苏晋喝一声“哪里走!”出手便使出赫赫有名的“暮雪千山掌”要拿她,轩飞矮身一避,围巾从苏晋指边溜过,身姿轻盈宛若曼舞。铁爪又寻左肩抓来,轩飞身子微斜脚下发力,一步又窜出数尺之外。
“公子自重。”轩飞说道。“白衣公子”诚然冰如白雪,她却更是冷峻三分。
苏晋运掌如风招招连环,不给轩飞留丝毫喘息的机会。轩飞投鼠忌器不便与他交手,唯有全力躲闪,来往不知多少回合,虽游刃有余也感消耗不小,心想道:这是他的地盘,如此拖延恐徒生变数,寻隙脱身方为上策。就这当儿苏晋忽然卖了个破绽要诱轩飞来攻,这是个制敌脱身的好机会,但她一旦出手便算是应了苏晋的战,纷争只怕更难以消停。
苏晋见她心念坚定也觉强求无用,一记“晓风吟霜”后正欲收手,不料轩飞闪躲过度却将怀中之物掉了出来,她一时难以回身,却叫苏晋手快抢过。
“你……还给我!”轩飞略失了镇定,不由脱口而出,苏晋瞥了眼手中的折扇,知道是自己弟弟的信物,遂说道:“你的私物我没兴趣,但苏家的东西不能落在外人手里。”
轩飞娥眉微蹙,心里骂道:我也不至于赢不过你,无非不欲与你为敌,你却这般得寸进尺欺人太甚!也罢,要打就打,尽管放马过来!轩飞摆开架势,嗓音又高了几分:“还给我!”
见此情形护卫早蜂拥而上刀剑直指,苏晋并未阻止,心下却思量:隐忍了这么久,却为了一把扇子宁可前功尽弃,这个女人究竟安得什么心?
“住手!”
当头一声喝断,一片雾蓝色的清云卷过,将围剿的人群分开两半,遥遥立在了轩飞对面。
轩飞心起涟漪,却听苏晋哼道:“你想做什么?如你这般袒护邪魔歪道,让江湖中人知道了,叫苏家如何立足?”
他已经做好准备等待弟弟的唇枪舌剑,却想不到苏越只是静静站着,注视着那个藏在斗篷里的不速之客,眼里耳里早已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这小子……苏晋暗暗惊奇,一声温柔的呼唤突然轻飘到了耳边:“晋儿,由他去吧。”
来人是位端庄昳丽的夫人,也如苏晋一般通身雪白,鲜有装饰。苏晋一改严肃之态,连忙回身行礼,道:“什么人小题大做,惊扰了娘亲。”随即又挥手示意,撤除了包围。
苏夫人慈祥一笑,道:“他的事就让他自己处理吧。”
苏晋侧目瞥了苏越一眼,道:“只怕他涉世未深遭人利用。”
苏夫人道:“越儿长大啦,你这个做哥哥的还管得住他吗?瞧你一路奔波劳累,早早回去歇息才是,莫叫娘亲心疼。”
“可是……”
苏夫人道:“日前若非他自己心灰意冷,你又如何能把他乖乖锁在家中?福祸都是他自己的路,你不能帮他走,就不要操心太多啦。”
苏晋叹了口气,只好道:“您太宠他了,娘。今日天气不错,孩儿陪您走走吧。”
人群迅速散去,纪律严整,有条不紊,宽敞的大道上很快便只剩下他两人。
苏越仍旧未动,甚至神态心绪都没有丝毫变化,轩飞稍稍抬起头来,终于开口道:“打扰你了吗?”
苏越轻轻摇了摇头。
轩飞努了努樱唇,又问道:“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苏越手指微动,眼里已多了几分波澜。
“当然……”他说,“跟我来……”
脚步停在了一个偏僻的角园,轩飞摘下了帽子,那双动人的明眸又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了苏越面前。他却只一味呆呆看着,不敢多说一个字。
轩飞也没再多言,而是一点一点慢慢走到他面前,直到已能隔着空气感受到他带着淡香的体温。
“你……有想我吗?”
苏越闭上眼睛,喃喃低语道:“我哪里需要想你,你一直就住在我心里。”
轩飞道:“那你为何不肯对我笑一笑?”
苏越喉结耸动,唇齿颤颤,有口难言。
“阿越。”玉足微动,轩飞迈开了最后一步,将整个身子靠在了他的胸膛间,“我回来了。”
正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身体接触的那一刹那,苏越本就脆弱的防线轰然崩溃,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如决堤的山洪一举倾泄、汹涌而出。他用尽全身力量紧紧拥抱着轩飞,就像是不肯给她一丝逃走的机会。
熟悉的温暖叫她如沐春风,俄顷却觉额上微潮,轩飞不免吃一惊:“你哭了?”
苏越不置可否,只撒娇似的将头埋在轩飞发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泪来得突然他竟克制不住。轩飞轻轻安抚着他,而他则贪婪地嗅着她清新的发香,尽情享受着这美妙的时光。
“喘不过气啦!”轩飞娇嗔道。
悲伤已渐渐散去,欢喜又簇拥着涌上心头。苏越这才肯稍稍放松一些,玩笑道:“小小惩罚。”
轩飞敲了他一下,问道:“伤好了吗?还疼不疼?”
苏越指了指心口,道:“你说这个吗?刚刚还疼,现在好啦!”
轩飞噗嗤一笑,又问道:“你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天荒地老。”
苏府乃是花园式院落,占地辽阔几不可丈量,从宅门到仪门间的房舍之数已堪比小型村落。正中大院唤作抱一阁,是府内最大的院落,也苏老爷子的住所,虽唤作“阁”,却不是寻常楼阁,仅这一处建设就赛过许多大户人家,富丽堂皇的藕花别院充其量不过与此阁相当。苏夫人因病迁到了西北较为幽静的天然阁,东面的希言阁是苏晋和他夫人的住所,苏越原本也住在那,前些年苏晋成家后方才搬到西边的若缺阁独住,图个方便省事。
“我得到的消息也指向闽越王国。据我所想,越人虽隐于桃花源中,应不时遣人与外界沟通交流,所以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派人四下探访,恰好近期发现临川一代似有与越人贸易的痕迹。”手指轻敲着案面,苏越说道,“我们不妨赶往临川一探究竟。”
“何时出发?”轩飞问。
苏越道:“你才长途跋涉,休息两日才是。”
“不必了。”轩飞说,“早去早回不好么?”
苏越问道:“不喜欢我家么?方才我哥是有些蛮不讲理,不过他也是为了苏家好,希望你不要怪他。”
轩飞摇头道:“别误会,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她话锋一转又说道:“有件事你得重视,望月宫仍在悬赏我的人头,江湖正派更不会轻易放过我,你哥哥说的没错,你还是要多考虑你们苏家的立场。”
苏越刚要开口,却听门外有人来报说苏晋请他到书房议事,无奈只好暂且辞了轩飞往希言阁去。推门进去却见苏晋正伏案写着什么,他便在一旁候着,顺手把玩苏晋的收藏。
“你小子是唯恐天下不乱吗?”苏晋头也不抬,依旧忙着自己的事。苏越冷哼道:“挑事的是你。”
苏晋镇定自若地反驳:“除邪惩恶有何不妥?”
“她不过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苏晋搁下笔,把缴来的扇子丢还给他,“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苏越不屑道:“她早已与过去划清界限。”
“谁在乎?谁又给你机会解释?自古以来为身世所累的人何止千百?”
“正因如此!”苏越忿然打断道,“我才要为她正名!”
苏晋嗤之以鼻:“想为她正名,还是想证明自己的本事?”
“你……!”苏越大为光火,这是第二次有人这么质疑他的善意。
“原以为你出门混了一年多少该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这么天真。”苏晋站起身来说道,“望月宫之所以能久立江湖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其与正邪两派都有不浅的往来,人人心知肚明,但正派之流绝不会暴露自己与望月宫勾结的证据,面对一个昭然若揭的望月宫党羽,你觉得他们能如何表态?更何况苏家偌大的产业何时少过觊觎之人,若让有心人抓到你堂堂苏二少爷勾结邪教的把柄,谁还真正在意什么是非黑白?且不论外患,萧墙之内,那些蠹虫的心思你不了解吗?”
一番话正戳中苏越心坎,他又怎能不明其中利害。
苏晋又漠然说道:“若真是个叛徒就更不能帮,望月宫通缉之人,众邪教徒必与之为敌,倘落得正邪双方都无地立足,这个江湖只怕要变成你的坟墓。”
缄默良久后苏越方开口说道:“我会小心行事,至于要我放弃,绝无可能。”说罢转身要走。
“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苏晋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故意轻描淡写地问。
苏越暂缓了脚步,却并不打算回答。
“若有需要,随时遣人告知我。”他说完又回到案前继续忙碌,不再多舌。
榻上之人正在小憩,他看起来很斯文,年逾半百,鬓染轻霜。他的身材不算伟岸,但他坐在那里却好似一座高山,他的眼睛也并不特别大,可他看着人的时候却更像一对明星。
泰斗,所以别人总是这么评价他。
他就是苏逸凡。
苏逸凡就是泰斗。
他感到喉咙有些微痒,咳嗽了几声转醒过来。“锦绣,给我倒杯水。”他吩咐道。
温水递到面前,候在一旁的却是苏晋。苏逸凡醒了醒神,说道:“怎么不叫醒我?”
“没什么急事。”苏晋说。
儿子体恤懂事,苏逸凡深感欣慰,问道:“那小子怎么样了?”
苏晋道:“阿越虽桀骜不羁,行事也是颇知分寸的,孩儿觉得不必太过担忧。”
苏逸凡微笑:“不和我作对的时候的确知书达理。”
知道爹在玩笑,苏晋也不再多为弟弟辩解,转而说道:“他确实找到了一些眉目。”苏逸凡微颔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苏晋便又说道:“这些年我们访遍江湖名医,对‘幽泉绿雪’仍是一知半解,日前他忽然动用同安堂胡掌柜之力在鄱阳至临川一带着力搜寻,却似乎是认定了解药就在那儿。”
“他在找什么?”
“闽越王国。”
“找一个废墟?”苏逸凡捋了捋胡须,问道,“你怎么看?”
“线索来的委实太过蹊跷。”
苏逸凡道:“你觉得是那个轩飞?”
苏晋道:“即便不是她也多半与她有关,否则阿越不会刻意瞒着我,况且这件事望月宫本逃不了干系。”
苏逸凡笑道:“这么说来,我们还要感谢人家。”
苏晋眉头微蹙陷入迷惑。
“聊一聊她吧,你和她交过手,如何?”
“她不肯出手,但闪避得毫无破绽,身法的确很不一般。”苏晋琢磨良久说道,“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的杀气,我想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爹,这个女人太危险。”
苏逸凡道:“无论如何这个情报对我们有益无害,姑且先让越儿去探查一番,避免引起太大的动静,这事交给他去办最好不过。至于轩飞那一边,既然她暂时不会对越儿不利,我们不如静观其变。”
苏晋点头称是,又问道:“可要孩儿派人跟着他们?”
“不必,”苏逸凡道,“以他二人的武功当自保无虞,多管闲事反又惹他不快。明日你远平叔父和同辉堂的管事们要过来一趟,王氏麒麟庄的事该有结果了,你着力处理吧。”
“是,孩儿先告退了。”
“居世兮芳景迁。松乔难慕兮谁能仙,长短命也兮独何怨。”素衣女子伫倚危楼,眉目如水。
“少主在感叹什么?”脚步平稳,不急不慢。
“人生寥寥数十年,迷惘无知汲汲营营。难道不值得感慨吗?”素衣女子道,“这是个好地方,可惜——你这个望月宫主可还做的舒坦?”
“属下为少主效劳,并不在乎所为何事。”夜色中画出男人的轮廓,鹰嘴面具在月辉之下冷峻凌厉,相形之下眼神却似乎不再那么凛冽。
素衣女子沉吟片刻,言归正传:“苏家那位小公子可有什么动静?”
“据消息报,苏越调遣亲随打探月余,似是已有所获。”
“哦?”
“只怕是轩飞。”
素衣女子道:“轩飞自幼孤僻惧事,以她的性子不会去留意此间闲事,恐怕泄露消息的另有其人。”
望月宫主道:“莫非……”
“他现在何处?”
“京口。”
素衣女淡淡一笑道:“无涯阁?罢了,随他意吧。凡事尽可安心交付与他,顾忌着他那金丝雀的安危,他定不会贸然行事。”
“他既然放走了轩飞,只怕……”
“苍鸮。”素衣女叹息道,“你什么都好,却永远不懂这男女之情啊。”
苍鸮道:“属下愚钝,这便是少主留着轩飞的原因?”
“杀了她岂非太过可惜?那可是你一手打造的利剑呀!”她轻叹一声,又道,“苍鸮,你好不好奇苏小公子能容她多久呢?”
苍鸮没有答话,耳边素衣女子的声音冷淡下来,变得冰凉刺骨:“让金丝雀再飞一飞,我们还是好好地给王启老儿备副棺材吧。”
晚云欲收,丹霞似锦。驾马缓行山间,苏越忽然笑出声来。轩飞不免诧异,疑惑问道:“何事?”
“笑笑。”苏越道,“果真是个好名。”
“你!”轩飞勒马止步,嗔怪道,“一早便知该遭你取笑,果不其然!”
“平生糊涂难自在,不妨随处一舒颜。”苏越一剑挑起路边的野花递到轩飞面前,温柔说道:“这名儿当真极好,愿爱妻笑笑长乐未央。”
轩飞望着他接下了花,腼腆说道:“谁是你爱妻……”
苏越笑道:“花都收了,再道反悔只怕为时晚矣。”
轩飞才要说话,却听老远有人喊着抓贼。说时迟那时快,黑影已从身侧一闪而过,二人相视,心照不宣。
贼人正得意,玉指忽然搭上他肩,他猛然一惊,回眼瞥见身后是个如影如魅的纤纤少女。只这一瞬,声音却从正前方传来。“功夫不错。”轩飞说道。
贼人虽心虚,却仍恶狠狠恫吓道:“臭丫头休要多管闲事!”出手便照颈砍去。轩飞自若接下招,一式龙爪行拳已急速抓去。那贼人大骇,方知敌她不过,忙另择路遁了,却不料后路也早被阻截。
折扇轻摇,苏越道:“世事虽苦,劝君诸恶莫作。”
那贼子大呼命舛,怎料今日竟这般不顺。又听失主似已追来,无奈只好弃了赃物夺路而逃。二人也不再追,轩飞拾起失物稍一打量,却是女子的随身锦囊。
“多谢姑娘仗义相助。”清喉婉啭,一位妙龄少女已飘然落到跟前抱拳作了一揖,但见其手中竹箫转了个圈收回腰间,俏皮的鬓发随步摇晃,朱衣黄裳灿若芳华。
轩飞应道:“不必。”
“早知是雁女侠的东西,可就不劳我们费心费力了。”苏越却忽然收起扇子调笑道,“行妹妹别来无恙呀?”
那姑娘闻声怔然,斗大的双眼倏尔一亮,霎时宛若变了个人。
“苏砚山!”
苏越笑道:“在下江陵。”
“江——陵?”那姑娘回身一拳擂在苏越肩上,哈哈大笑道,“什么怪名儿!敢情又是偷溜出来的呀?”
何来的旧相识?轩飞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见苏越捏着那姑娘水嫩嫩的脸蛋略显宠溺地说道:“给你介绍介绍,这丫头叫雁歌行,是我世叔雁镜岚的独女、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师妹!”
“清凉剑圣”雁镜岚的大名如雷贯耳,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平易近人不拘小节的俏姑娘,轩飞口上不言,心中难免啧啧称奇。
雁歌行做了个鬼脸也不和他计较,只挽着他的手臂高声招呼道:“冉哥哥,你看谁来了!”
“所以让你赶早儿出门,这小子的骑术向来剽悍得很,倘若……”墨冉缓步走来,无意间一瞥恰恰瞧见了轩飞的容颜,不由眼波涌动心潮澎湃,话音也随之戛然而止。他呆呆凝视了半刻,徒然醒悟太过失仪,匆匆忙收拾神色垂下头去行了一个大礼,生怕旁人察觉什么端倪。“在下墨冉,见过姑娘。”
墨冉?是那梅影山庄的小公子啊,原来王元希一事正是这位所托。轩飞心下嘀咕着,还未及答礼,苏越一抬手忽然将她揽在了怀里,便冲着那二人高声道:“叫嫂嫂!”
雁歌行诧异地“啊”了一声,张大的下巴都要掉落在地:“你说什么?”
轩飞羞赧难当,眼神慌乱地扫过众人,身子一扭恨不得埋在苏越怀里。但这小动作在此时看来更显亲昵非常,苏越心中宛如春风融雪般柔软,满满的爱意尽写在了脸上。
“她是我未婚妻,笑笑。”
“真的?”雁歌行问道。
未婚妻!墨冉斜了他一眼,他自然是知道那个婚约的,虽因苏越的坚决反对没了下文,他可还未听说曾几何时又旁生了这个枝节。
但雁歌行才不理会,只顾着喜出望外,双眸里几乎绽放出花来。“真哒?”她又追问了一遍,已经上前拉起了轩飞的双手。轩飞觉得难堪,又不好贸然抽回手来,只得乖乖听凭她摆布。雁歌行不禁失笑,戏谑道:“你这么害羞呀!那不是给他欺负死了?”
苏越拨开她的手嚷道:“小丫头怎么说话的!哥哥我难道欺负过你了?”
雁歌行哼道:“去去去,你算哪门子哥哥!”
苏越指着墨冉道:“凭什么啊?叫他就一口一个‘冉哥哥’,你懂不懂一视同仁!”
“哎苏砚山!”墨冉不悦,“你俩自个儿折腾,可别把我扯进去!”罢了又转口说道:“不如回去再闹吧,何必在这吹冷风!”
众人亦有同感,雁歌行遂拉上轩飞去牵马来,墨冉远远望着,心下不免思索道:这姑娘冷若冰霜,正如天山雪莲清丽脱俗妙不可言,瞧其身手也非泛泛,如此难得的佳人怎么武林中人竟从未有过见闻?
“看什么看!”苏越突然出声。
墨冉一愣,随即还口道:“不给看带出来干什么?好便宜都叫你一个人占尽了!”
苏越捧腹大笑,得意地说道:“怎么着,羡慕呀?”
“得了吧!你可休要陷我于不义。”墨冉笑道,“我瞧这姑娘哪儿都好,就是眼光差了点。”
苏越骂道:“去你的,小赤佬!”
墨冉调侃道:“我说你能不能走点心?连个姓都没有,家里人若问起来我可怎么交代?”
苏越笑道:“摆明了是假的,还会往下问吗?”
“有道理。”墨冉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又笑道,“实在挺好。只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别闹得太过才是。”
梅影山庄地处偏僻,却依山临水灵秀旖旎,别有一番风味。院中遍植梅花,只是时节未到,不得纵览胜景。
“到了年关便是红梅正盛之际,届时白树银枝,唯有红蕊缤纷,最是好看。”歌行挽着轩飞殷勤地介绍,“笑笑呀,等你俩把事儿办妥,一定让砚山再带你到鄱阳来一回。”
苏越一扇子轻敲在她后脑上,笑道:“子渐还未开口,行妹妹倒不客气,莫不是早把这儿当做自己家了?”
雁歌行霎时满面通红,捶着他笑骂道:“好你个苏越,一年不见嘴皮子倒愈发轻狂了!我得好好巴结巴结笑笑,指着她来治你!”
苏越朗声大笑,又说道:“怎地动辄就出手打人!我说子渐你能不能看着她点儿,别再让她跟着乙姐姐打转啦,一个‘芙蓉罗刹’就够了,别又多出个什么'清凉夜叉'……”
雁歌行气急败坏又追上来要打:“你小子不要命了!仔细我告诉乙姐姐去,瞧她不扒了你的皮!”
苏越喊着“笑笑救我”一步窜到轩飞身后拿她当作了挡箭牌,雁歌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便也推着墨冉道:“冉哥哥揍他!”
墨冉本也在偷着乐,见此方才假惺惺骂道:“臭小子,看在笑笑姑娘的面上饶了你,再欺负行儿我可就不客气了!”
“不敢不敢。”苏越笑够了,方喘了口气问道,“墨叔叔近来如何?”
墨冉道:“安康,只是为了王元希的事没给我好果子吃。”
苏越道:“怎么,不是帮你摆平了吗?”
墨冉叹道:“他老人家才不管,只道是我无事生非惹得一身腥!”
墨叔叔倒是放得下。苏越心想,天下第一智者说抛便就和盘抛了,竟也无一丝眷念。可叹!可敬!
他又问道:“初姐姐呢?”
墨冉抬眼望向后山,遥遥可见半山腰一间小观掩映在烟云之中,他轻声说道:“大姐终年独居观中很少下山来,我也难得见着她了。”
苏越点了点头,墨家身居商界,却养出了这么一个抱朴守拙云淡风轻的大姑娘,实在叫人感喟。
墨冉看着前方突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雁歌行见了便也随之望去,始见一抹消瘦的淡云缓缓步出门来,浑然天成一副清墨点染的小品。
“初姐姐?”她亦不免惊异。
“你这吹的是哪门子风,邪乎得很!”墨冉冲苏越一笑,远远招呼道,“姐!”
墨初一副素颜,散着乌黑油亮的长发,白色道袍外罩着件淡灰纱衣,脚蹑间色僧鞋,周身没有半点装饰。即便是弟弟唤她,她也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权作回应。
“初姐姐安好。”苏越也拜道。
墨初疑惑地打量着他,半晌方恍然浅笑:“越儿?”
苏越颔首。
墨初欣然道:“都这么大了,若不是与阿晋七分相像,我竟要认不出了。”
苏越笑道:“子渐都已行了冠礼,我若再长不大,岂不成了妖精了?”
墨初掩口胡卢,桃花眼儿微眯,宛若两弯新月:“是了,倒是我糊涂了。”
苏越道:“初姐姐愈发秀丽,只是清减了许多。”
墨初只是一笑,问道:“伯父伯母安否?”
“多谢初姐姐记挂,安泰。”
“阿晋与羽裳呢?”她又问道,“可有消息了?”
苏越笑道:“已有了,六七月了吧。”
“那便恭喜了,真真是个大好的事儿。”她这么说着,笑意仍是清淡如水。
墨冉邀道:“难得下来,一起吃顿饭吧?”
墨初道:“何必平添拘谨,你们尽兴才好。”又对苏越道:“招待不周,万望见谅。”
苏越忙道:“岂敢岂敢,姐姐请自便。”
见墨初走远,苏越方说道:“先去和叔叔婶婶打个招呼吧。”
轩飞悄悄拽了他一下,“天下一智”蜚声遐迩,她生怕出些什么乱子。苏越捏了捏她的掌心,狡猾地在她耳边说道:“爱妻别担心。”
不待轩飞答话雁歌行已朗声叫道:“你俩偷偷摸摸说什么情话呢!”
“说你的坏话呀!”苏越笑道。
墨成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头戴纶巾,身着赭色布衣,俨然一副儒生模样,初见时轩飞几乎没法把眼前的这个人和那号称“智冠武林、才绝古今”的大谋士联系在一起。或许是贪恋这午后的阳光,他没有呆在堂间,而是坐在门槛边心无旁骛地看着书,四个小辈见了,忙正襟敛容上前请安。
“爹,砚山到了。”
墨冉一声呼唤他才抬起头来,苏越带着轩飞行了个大礼,方说道:“小侄给墨叔叔请安。”
轩飞始得端详他的面相,但见其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五岳周正眸清如月,敦厚祥和中透着隐隐的威严,叫她不禁想到“静水流深”四字,又见他坐在特制的轮椅上,羊毛薄毯盖住了双腿,一身朴素和这深宅大院颇有反差,心中渐生出敬仰来。
墨成平易一笑,只是轻应了一声。屋内已有人碎步走了出来招呼道:“越儿来啦?快进屋里坐吧。”
那妇人要清瘦些,个头不高,身材匀称,平眉凤眼,颧骨微隆,神采奕奕的面上带着三分俏丽七分雍容,正是墨夫人了。
冉公子生的倒是颇像母亲,轩飞暗自琢磨。
墨夫人是小家碧玉,原会一些粗浅的武功,性子较为开朗活跃,与苏夫人那般大家闺秀截然不同。苏越声调一转自然恭维道:“奇哉怪也,奇哉怪也!这数年不见,行妹妹的个头蹭蹭地往上蹿,婶婶怎么倒愈发年轻了?真真羡煞旁人!”
众人都辗然,墨夫人亦喜逐颜开道:“你这张嘴啊,甜得像是抹了蜜,哄得婶婶差点儿就要信了。”
墨冉替父亲推着轮椅,众人便都落座了,苏越又道:“小侄所言句句属实,婶婶本是有福之人,自然是越活越年轻了。”
墨夫人道:“人说‘笑一笑十年少’,我瞧你爹娘才是有福之人,捡了你这么个开心果儿,想老怕是也难哟!”上下打量了轩飞一番,平眉轻挑又故意问道:“这位是……”
“是……小侄的朋友,她叫笑笑。”长辈面前,苏越还不敢太过放肆。
雁歌行阴阳怪气地哼道:“冉哥哥,他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墨家人素来宠着歌行,她在伯父伯母面前也多有淘气捣蛋,墨冉却不敢,他那斯文儒生般的父亲对他的严苛说来只怕没人会信。
苏越瞪了她一眼,墨冉连忙说和道:“好行儿,不可怠慢了客人。”
轩飞又向二老行了小礼,想道:这冉公子想来家教甚严,先时还颇诙谐有趣,父母跟前却这般一板一眼好生老实。又瞧了苏越一眼,心里乐道:我们这位却是放浪形骸辩才无双,定然常欺负人家了。
墨夫人又和苏越寒暄了几句,话着家长里短,坐了约莫一刻钟,墨成依然不曾说过半句,大家却似早已习惯,皆不以为然。苏越事先交待过墨冉保密,是故墨氏夫妇只以为他二人乃游山玩水途径拜访,又随意聊了些趣闻后,墨成终于轻咳了一声抬起头来,手中攥着的那一卷书又重新展平。
“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去外头玩吧,在这儿陪着老头老妪有甚么趣味。”
天色明明还早,他却道是迟了,只怕是不愿有人耽误他阅读的时光。
他说话很慢,字里行间没有一个重音,奇怪的是竟能叫每个听者都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遵从。
墨夫人也应和称是,四人遂起身拜别出门,走至影壁轩飞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墨成又坐回门槛边看他的书,阳光之下,高山不语。
鄱阳毗邻临川,苏越不想用着他那苏二少爷的身份,许多事由墨冉出面打探确要轻松许多。事关重大,墨冉坚持同往临川,雁歌行自然也闹着要随去,盛情难却,苏越只得同意。
酒足饭饱后墨冉便安排他们歇下,苏越方才得空陪轩飞聊聊。
“大半日不见你说话,可是不喜人多聒噪?”
轩飞摇头:“莫要多虑,我很开心,你原知我不善交际。”
苏越道:“不善亦好,好话只说给我一人听。”
轩飞不与他计较,话锋一转道:“墨先生……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不大一样?”苏越失笑,“你以为‘天下一智’就该是诸葛武侯那样舌战群儒谈笑风生?”
轩飞默认。
苏越更乐不可支:“敢情好在你眼里我才是‘天下一智’啊!”
轩飞嗔道:“好不害臊!”
“为什么要害臊?我的飞儿不会说谎,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可不是?”
轩飞满面红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隔墙有耳,叫人听了去,只怕要伤了你与冉公子的交情。”
苏越狡黠一笑,附耳低语道:“日日唤上千百遍的名字,如何轻易改得过来?不若以后只叫爱妻好了。”
轩飞赧然:“你是‘天下第一油嘴滑舌’!对了阿越,冉公子和行姑娘一定同去?”
苏越问道:“你不乐意?”
轩飞道:“我并非不喜欢两位,只是你也知王元希那事……”
苏越打断道:“我们不是抓着魏杨还他清白了吗?事情早就过去了,他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死缠烂打有什么意思?”
“阿越……”
苏越叹道:“子渐所言非虚,这群异族遗民毕竟隐秘难寻,现下少不了他助力,旁的事缓缓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