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当局者迷
作者:
砚山君 更新:2021-05-28 14:40 字数:12587
乌篷船泊在岸边,水波荡漾,船身也随着悠悠浮沉。残荷疏乱难堪入目,轩飞也无心品味,只是抬手撂下了布帘。舱里变得愈发昏暗,桐油味也更重了不少,她觉得疲倦,便将杂物推到一角,伏在桌上闭目养神起来。
水声叮咚,似鹭点烟汀,乌篷船轻摇了一下,熟悉的剪影就映入眼帘。轩飞仓惶想要站起,却忘了舱里促狭转不开身,膝盖不慎翘起桌板,破旧的铜器铿然跌落,惊起一池鸥雀。
短暂的喧哗之后,舱内又恢复一片死寂,轩飞悲从中来,不禁感慨:你我之间为何变得如此尴尬……
“你还记得这里。”她说。
她用了些小手段把消息透露给了刘洵,人倒是来了,却平静得就像局外看客。
“找我何事?”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来。”
“来与不来,又能如何?”
一句句都锥心刻骨,轩飞哽咽道:“让苏越来找我的是你,让楚叶来帮我的也是你,你都已经不要我了,何必要这样在意我的死活?”
刘洵答道:“我乐意。”
轩飞死死瞪着他,强压住几近崩溃的情绪说道:“无论多久我都可以等,只要你让我等。”
“该说的我已说过,其余的,悉随尊便。”
你总是这样!我对你推心置腹,你却什么都要瞒着我!轩飞饮泣吞声:“我知道在你眼中所有东西都有价码,原来连我也不过如此。好……好……我明白了,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去烦你……”
刘洵道:“我走了,不要再自作聪明。”
“洵哥哥!”泪水夺眶而出,“我真的……这么无足轻重吗?哪怕一天一瞬……你可曾想过要和我相守……?”
刘洵轻拂去她脸上泪痕,答案果决,掷地有声:“不曾。”
不曾!轩飞一把抽出他的佩剑架在颈上怒斥道:“如果我要死呢!”
刘洵凝望着她,眼中只有不容置疑的威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姓苏的陪葬。”
轩飞嗔视着他,继而放下剑朗笑,笑到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你果然最了解我……你走吧……”
剑递到面前,刘洵迟疑片刻伸手接下,转身扬长而去。布帘微晃又重归平静,挡住了阳光也阻隔了远走的身影,就仿佛帷幕落下,宣告着剧终人散。
苏越百无聊赖地修剪着花草,他知道轩飞去了哪,即便不愿多想,心中烦闷又怎能轻易抛却。有人走近,他放下剪子拍了拍衣上尘土。
“苏公子,别来无恙?”声音清甜,澄如秋水。
苏越漠然说道:“寒舍简陋,承蒙造访,不胜荣幸。”
来人竟是寒雪,她缓缓走上前来,眉目含笑遍体盈香,那清芬却似乎比这满庭桂香更为可人。她有意保持了一点距离,柔声说道:“苏公子不请奴家喝一杯吗?”
且看她耍什么花招。苏越似笑非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吩咐下人备酒。
小席设在半山亭中,苏越正要斟酒却被寒雪按下。“不敢劳烦公子。”她说着,自己先斟满,举杯敬酒:“这第一杯,奴家谢公子款待。”
苏越笑而不语,寒雪又斟了一杯,道:“第二杯,祝贺公子得偿所愿。”
“此话怎讲?”
寒雪媚眼微弯:“公子不妨先同饮此杯。”苏越便不推却一饮而尽,寒雪笑道:“公子想必心中不快,否则这上好的文君酒怎也换不得微微展眉?”
苏越不置可否,寒雪便开门见山说道:“看来奴家今日斗胆登门,确是能略为公子排忧解难了。”
苏越笑容一变,眼中露出几分警惕:“如何解?”
“公子放心,奴家是个懒人,从来不乐意多事。只是有些秘密碰巧叫奴家撞见了,奴家心里不安,总想着找机会告诉公子。”
苏越便问道:“何事?”
寒雪道:“飞飞走后洵哥一直在调查些什么,虽然不知详情,但似乎与他自己的身世有关。”她顿了顿,看了苏越一眼,继续说道:“然而——这些事情他并不想让飞飞知道。”
苏越道:“想不到那个人也会在意这些。”
寒雪笑道:“奴家不敢妄议。然其秘而不宣,只会叫飞飞恨他入骨,或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吧。”她随即端起酒杯递到苏越面前,莞尔笑道:“这不也正是您所希望的吗,苏公子?”
苏越望着她,接过酒杯饮尽,又说道:“他对飞儿用情至深,此等小事又怎可能成为障碍?”
寒雪道:“他两人的纠葛恐怕不像公子设想的那样纯粹。想必飞飞还不曾提起过——她当初为了洵哥跳崖自尽吧?”
“什么!”苏越又惊又怒。
寒雪柔声叹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啦,小姑娘犟得很,那么高的听潮崖不由分说就跳下去了。所幸底下是深潭,她没受什么伤,倒是洵哥为了救人震断了几根肋骨。”
苏越眉头微蹙:“……所为何事?”
寒雪笑道:“公子该知道望月宫是个多么肮脏的地方,位及鬼王之人又须得受过怎样的磨难?决斗、杀戮、卑躬屈膝、忍辱负重,甚至——从女人身上获取情报。”苏越沉默不语,又听她问:“公子觉得小金丝雀儿忍受得了吗?哟,奴家失言。当罚!当罚!”
金丝雀。你这样对她,难道是因为当真只把她当作一只笼中玩物?
寒雪又道:“唉,可叹俗世浑浊,出淤泥而不染的又能有几人呢?似奴家般身陷囹圄,所求所盼亦无非知己一人,安敢奢望再多?”
苏越眼神迷离,似许非许地应了一声,显然不想再耽于这个话题。寒雪便笑道:“公子深明大义,实是奴家多嘴了。”
“不敢当。”苏越心不在焉地回答,手臂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可知黠猱媚虎?
苏越一怔,猝然想起这句话来。
这女人,上次见时分明风情万种,今日却这般清雅出尘,多半是知我志趣假意逢迎罢了,这见风使舵投其所好的本事当真炉火纯青,难怪堪称人中尤物。可她既有意引我入套,为何还非要当着我面提起这些不光彩的事?“深明大义”?我知道了,她是故意要我知情,故意赠我高冠,好叫我不可放下身段再去纠缠此间,如此说来,真可谓机关算尽!
想到此,他方不动声色地问道:“寒姑娘为何对在下倾力相助?”
寒雪道:“奴家只是在帮自己,苏公子,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您说对吗?”
“所言甚是。”苏越拱手笑道,“日后还烦姑娘多多照应。”
“谢公子抬举。”寒雪说罢,俯身斟了第三杯酒。“奴家便告辞了。”
苏越道:“恕不远送。”
“留步留步。”
袅娜的身姿远去,苏越面色惨白地捂着左臂,方才心下气愤似乎又不慎扯伤了创口,鲜血渗透衣袖,他怒火中烧,一袖拂了案上酒杯。
轩飞入夜了才归,西厢房里漆黑一片,也不知苏越是碰巧不在还是故意回避。好在她似乎并没那么在意,只不过在走廊上站着,远远望了足有一刻。
苏越几乎就要以为她看到自己了。
但轩飞终于还是垂下头去默默回房再无声息,他也只好就此作罢悻悻然回床去养伤,辗转反侧了一宿直至破晓方才入睡,再醒来时却已到了午饭时间。
她怎样了呢?
苏越随手揽过身畔的枕头出神地凝视了片刻,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也顾不上披头散发仪容不整,披了件外套就夺门出去。
一只手将他挡了回来,轩飞正站在门口,苏越不由分说将她按在了怀里。
“我以为你走了……”
轩飞没有挣扎,当然更没有回应,只是说道:“我不会不辞而别。”
这奇怪的语气叫苏越不知怎么接话,他只好勉强笑了笑,松开了手。
轩飞拉着他到梳妆镜前坐下,执起梳子轻柔地将他折腾了一宿的乱发一缕缕梳顺,苏越一面欢欣,一面又隐隐感到些许不安。
“砚山。”
苏越抗议道:“怎么又叫回去了?多见外啊……”
梳子停了下来,苏越赶忙说道:“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我都喜欢!”
轩飞依旧缄默,只有一声轻微的啜泣声回响在耳际,苏越站起身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轻声宽慰道:“想哭就哭,不用忍着。我喜欢看你笑,也愿意陪你哭。”
轩飞的双手动了一下,轻轻地、慢慢地搭在了苏越腰间。
前前后后他也抱过她不少次,每每冰凉的触觉总是让他怀疑经历的一切是否真实。唯有这一回,他才总算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怀中人的温度。
他由衷高兴,却又忍不住哀伤,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能感知到她的眼泪是为了自己流的,他叹了口气,问道:“你是不是想和我说什么?”
轩飞抬头看着他,半晌,竟然认真地问道:“告诉我,我真的喜欢你吗?”
她大多时候成熟得令人惊奇,却唯独对于感情的认知一片空白,单纯天真的宛如一个小孩。假若不是刘洵提起,只怕再过多久她也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苏越苦笑:“我很想说是,可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一个人。”
“你也觉得我喜欢的是他,不是吗?”轩飞叹道,“其实我从前都没有想过这些……我只是觉得你很好很好,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一见到你就好开心,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要是能天天见到你该有多好……可我还是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我对你的感觉和对洵哥哥完全不一样……我看不清,更弄不明白。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又有什么理由呆在你身边?”
苏越诚恳地说道:“我不在乎,我喜欢你,我愿意对你好。”
“我很在乎!”轩飞泪光闪烁,显得鲜有的激动,“我不想利用你。阿越,我宁愿你对我不好,也不愿意欺骗你哪怕一个字。”
苏越旁开视线,心里五味杂陈,散垂的秀发安静地搭在肩上,使他看起来比平日稳重深沉不少。轩飞斟酌再三,终于还是说出口来:“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看清我自己,阿越,我想……独处一阵子……”
她说得已经如此委婉,可在苏越看来也无异于一个死刑判决,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多少认清了这段感情绝非是他能强求得来的,无关对错,亦不干胜败,无非他们相遇的太迟,相知的太晚,横亘在中间的是那个他从来不愿相信的、叫做命运的东西。
他最终还是面含微笑点了点头。
轩飞也不想远离,向西往丹阳方向随意走去。江都城郊的村舍还真是不少,秋日的暖阳笼罩着懒散的午后。田里庄稼已经收割妥当,村民翘着脚在院子里或闲聊或瞌睡,看来又是一个丰收好年。
走了许久,前方又是一个小村庄,村口戏班子正热火朝天地演着,底下喝彩阵阵,叫好连天。
热闹有何不好?轩飞抿了抿干燥的双唇,买了些干粮,又问村民讨了口水,便往山上走去。
“姑娘莫往那山上去!”
回头一看却正是先前卖干粮的大婶,轩飞问道:“怎么,这条路是去哪的?”
大婶焦急地说:“这路是通丹阳的,但最近忽然多了些野兽,一到黄昏便要出来伤人!这眼看着红日西斜,老婆子可不敢教姑娘往那儿去!”
野兽?轩飞心想,我倒不惧,但若这么走了,也不免拂了他人好意。她便道了谢往村中走去,买了把轻便的匕首,不动声色又拐上了山路。
天色渐晚,丛林中视野愈发不佳,轩飞估摸着这般荒草丛生的确有野兽出没的迹象,也略留了些神。行走间恍惚听到了些许动静,轩飞不由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循声源而去,走近一看却貌似一个中年汉子,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些什么。再细看来,那人脚边竟还躺着一人,衣衫褴褛,血肉模糊。
看那尸体像是死于野兽之口,他的朋友是在安葬他吧。轩飞这么想着便回身走了,并无上心。但那汉子忽然听到了动静,急急探头来看,见是个人,他似乎松了口气。
“姑娘一个人?”
轩飞停下了脚步,那人又说:“日落月升,山林里的畜生们要出来伤人的,姑娘还是早早回头下山去吧。”
“我要赶路。”轩飞说道。
那人叹道:“脚程再快,一时半会也赶不了几里路。你看这个小伙子……反误了自身性命,实不划算。”
轩飞有些意外:“他不是你的朋友?”
那人笑道:“这山里除了我就只几个猎户,哪能有这样体面的朋友?”
“那你怎么替他收尸?”
那人道:“遇到这种事也是他的孽缘,只是就这样曝尸荒野再遭畜生作践,也未免太可怜。送他一抔黄土不过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轩飞觉得在理,回过身来走到那人身边:“我帮你。”
那人讶异地望着她:“你一个姑娘家难道不怕死人么?”
“有何可怕。”轩飞像是自语道,“又岂有活人可怕。”
那人笑笑,似乎颇有同感,两人便掘土葬了那具尸体。那中年汉子道:“姑娘急急赶去丹阳可是要回家?”轩飞不置可否,他便又说道:“我姓贺,大家都叫我老贺,就是个采药的,对山路比较熟,姑娘一会儿还是往那大路上先回上沅村子里吧。对了,姑娘怎么称呼?”
“我没有名字,随你怎么叫。”
老贺哈哈笑道:“无妨,这山上也就只有你一个大姑娘。”这个人,有些意思。轩飞想着,站起身来理好衣裳,说道:“你的山居——可否容我借宿一段时日?”
老贺疑惑地望着她:“你这姑娘不是要赶路吗?看你也像富贵人家出生,跑到这山里来受什么罪?”
轩飞答非所问:“我会付钱,也可以帮你采药。”
老贺打量着她,若有所指地问:“莫非你要在这山里找些什么?”
“没有。”
老贺眼神一动,继而笑笑无奈说道:“随你随你,反正我那儿什么都没有,住得惯就跟我来吧。”
老贺在前头引路,哼着江南小调。轩飞默默跟着,她不过一时兴起,想看看这个药农一个人是怎么生活得这般快乐。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峰回路转终于看见三五盏灯火了。夜色中,灯笼的光芒仿佛小小流萤,微弱,却温馨。
一个年方五六的小女孩在门前翘首以盼,看到老贺回来了,喊着“爹爹”雀跃地蹦了过来,老贺笑得满脸褶子,高高抱起女孩:“小烟乖!”
小烟瞧见了轩飞,歪着脑袋问这个姐姐是什么人,老贺说是借宿的路人。小烟乖巧地点点头,唤了声“姐姐好”。
轩飞略微一笑,心想原来他还有个女儿。
老贺吩咐道:“爹爹去做饭,小烟带姐姐进屋去休息吧。”
因为不苟言笑,小烟似乎有些怕她,但还是照办了。推门进屋,屋内的简洁出乎轩飞的意料,各式家具简朴却牢靠,应该都是自己动手做的。小烟很懂事地倒了碗水端给轩飞,她有些受宠若惊,忙接过来,轻声道谢。
小烟便自个儿躲到角落玩毽子去了,总角跃动,天真烂漫,轩飞静静地望着她,心生羡慕。小烟玩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头来将毽子举到轩飞面前:“姐姐会吗?”
“我……”她从未玩过这些玩意,但这一刻她好怕这个孩子失望。“你教我可好?”
小烟露出灿烂的笑容,拉着她说:“我们去院子里玩!”
暮云收尽,月色正好,轩飞陪着小烟玩了一会,吃过清淡的晚饭便早早到屋里歇下了。老贺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的心底藏着一个秘密,这个不速之客莫非真是来了结他前半生孽缘的?
“那个姐姐看起来好凶,但是人很好呢!”小烟在耳边叽叽喳喳,老贺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心想道:她对小烟确实不错,或许是还没认出我来吧。
“爹,那个姐姐为什么不笑呢?”
“爹也不知道,小烟乖,快睡吧。”
天刚明,老贺又像往常一样准备采药去,但今天多了些烦恼——他绝不能让小烟和那个人单独呆上一整天。幸好轩飞言而有信,早早便起来欲随他采药去,老贺面上堆笑说着姑娘好早,暗地却决心今日一点要试探出她的目的。
但事与愿违,这不过又是平常的一天,轩飞寡言少语,除了问些药性便再无他话,全然看不出抱有什么目的。老贺不由动摇起来:究竟是她掩藏得太深,还是自己误会了人家?
“姐姐,你叫什么名儿呀?”晚饭的时候小烟忽然问。轩飞应道:“我没有名。”
小烟道:“怎么会呢?你的爹爹没有给你起名儿吗?”
老贺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轩飞望着她,说道:“不若小烟给我起个名?”
“‘笑笑’!”
轩飞一愣,小烟开心地说道:“姐姐总是不笑呀……小烟想姐姐多笑笑呢。”
轩飞果真被逗笑了,她伸手摸了摸小烟的头,说道:“好,‘笑笑’。”
老贺偷眼瞧着她,这般性情无论如何也不像故意伪装,再说她若要杀我早就该得手了,或许当真是我多心吧……
笑笑?轩飞在院中散步,忽然又想起这个名字。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家伙,像她父亲一样,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这般好心。明月熠熠照亮夜空,她不禁取出怀中扇子,一点一点展开,细细端详。
清风徐来。苏砚山。
野店之外一阵不小的喧哗,伴着兵器铿然。刘洵漫不经心瞥了一眼,继续吃菜。
“喂喂,那边的,让一让!”
威风八面,手下轻车熟路地开始清场子。杯中酒尽,刘洵挥手招呼:“小二,再来一壶。”
小二面露尴尬,悄声劝道:“这位爷,您看……那边几位……”
“只管拿来。”
“哎!”小二递了酒来,又支吾道:“那……您可千万手下留情……小店这可折腾不起啊……”
不待刘洵回话,小卒已嚣张地叫唤起来:“小子赶紧让开!爷爷们正缉拿恶人,只怕无暇兼顾,不慎伤着了汝等!”
小二忙诺诺退到后头去了,刘洵点了点头,自斟一杯,白瓷杯中醇酒清冽,他一饮而尽,道:“好酒。”
“不知好歹!”那人二话不说抓起酒壶便向地上掷去,得意写在脸上,正打算耀武扬威怒斥一番,却不料劲风拂面,只将那阴云布上他眼。
酒壶悬在半空,身影如电,一只快手不费吹灰之力抓住了它,刘洵一口饮尽,道:“这壶钱你可出得?”
“你……”
“小二,结账。”
“且慢。”一个锦衣汉子忽然出声,却是无涯阁主宇文胜。刘洵回头打量他一番,宇文胜继而笑道:“这位小兄弟,下人鲁莽多有得罪,某在此先陪个不是。”
刘洵冷笑道:“你是何人?”
“鄙人……”宇文胜推了一揖,忽而起拳向刘洵挥去,刘洵一惊,迅速起手拦下。对方内功不凡,刘洵便也放手接招,拳脚来往三十余回合,宇文胜方住了手,笑道:“小兄弟果然好身手,鄙人宇文胜,幸会幸会。”
刘洵微皱眉,“想不到堂堂无涯阁主,竟也纵容下人为所欲为。”
“呵呵,还望小兄弟多多担待。阿勇!还不快来给少侠赔个不是!”
“是是是……小的……”
“罢了。”刘洵一挥手,道,“在下不敢担。”
宇文胜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师承何人?”
“无名小卒,不敢辱没师门。”
宇文胜笑道:“少侠过谦了,只是这玄空门的功夫,老夫还是颇为熟悉的。”
刘洵道:“见笑了。”
“不过——”宇文胜故意卖了个关子,在刘洵耳边悄声道,“少侠的拳法之中,却似乎带着点姑苏苏家‘暮雪千山掌’的味道?”
刘洵又是一惊,仔细打量了宇文胜一番,毕恭毕敬地作揖道:“在下楚叶,与苏二公子略有交情,无意中学了些皮毛,不敢张扬,望宇文阁主见谅。”
“无妨无妨。”见他态度谦恭不少,宇文胜不禁自得起来,“老夫不是多嘴之人。楚兄弟师出名门又广结良友,无怪乎年纪轻轻便身手了得,实乃武林之幸啊。”
“阁主谬赞了。”刘洵的语气中带着些许钦佩之意。
“哈哈哈,楚兄弟既与老夫有缘,不如上无涯阁小叙如何?”
时光在平静中走的飞快,不知不觉轩飞竟在老贺家住了两月。她认得住得最近的猎户名唤周大壮,也知道东边薛老四家的玉娘刚刚生下了第三个娃儿。邻里们也都习惯了小烟身边多了一个名叫笑笑却几乎从未笑过的姑娘,没有人质疑她的忽然出现,就像她本就生在这儿一般。
虽然住在这里,但轩飞除了小烟以外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即便和老贺说话也一贯精简至上,聊天闲谈则是从未有过。所以当她面含笑意地将一截带土的藤条递到老贺面前时,才会叫他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地了。
“这是红麻根吗?”她的眼里竟然闪动着兴奋。
“是啊。”老贺笑了笑,“苦得很,别往嘴里送。”
轩飞问道:“要吗?”
老贺摇了摇头:“这玩意道医用得多,市井用不上,没人收。”
“哦……”轩飞重回到树桩上坐下,显得有几分失落,半是诉说半是自语,“它救过我。”
老贺随口道:“草药哪里懂人性,救你的当是那个道士。”
小道士,大少爷,你的伤好了吗?你现在在哪,又在做什么呢?
她的眼神中散发着从未有过的温暖,老贺感到神奇,思量再三,决议在她身边坐下。
“姑娘,老贺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只是你一人孤身在外流浪,家里人怕会担心的吧?”
光彩散去,那双美丽的瞳仁里又只剩下灰暗。
“我没有家。”
空气安静了很久,唯有清风徐徐,轻拂山野。
轩飞苦笑了一下,又补充道:“他把我赶出来,不想再见我。”
老贺劝道:“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楚就好啦。”
轩飞摇了摇头:“我也曾以为是误会,后来我才知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其实根本不愿与我甘苦与共。他一直是这么想的,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
一个及笄之年的姑娘,从内到外却都透着股饱经沧桑的深沉,老贺竟也没有太意外,只是自然接话道:“大多时候不外乎取舍而已。”
轩飞不耻:“所以被‘舍’的一方自认命舛便是?”
老贺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忙刹住口,又换回深山老农的语气:“小老儿嘴笨,听得什么说得什么,哪想到鹦鹉学舌不得人意,姑娘莫要见怪啊。”
轩飞一愣,也才发觉自己又不自觉和人呛声,一时面上有些难堪,忙道:“没有……”
我晓得姑娘笑起来更加光艳动人,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哄着姑娘开心呀。
和我说话很累心吧,你是怎么受得了我的?傻瓜。
她顺手牵过一截树枝,百无聊赖地在地上写字。
清风徐来。
是扇子上的字,连笔法都学得几分神似。老贺眼神一动,故意问道:“姑娘写的什么?”
“清风徐来。”轩飞说着,不自觉又露出那甜甜的笑意。
又是这个笑容。
扇子突然展开在他面前,轩飞带着几分羞涩问道:“他写的好看还是我写的好看?”
轩飞没有遮掉落款,大概以为他不识字。
苏砚山。老贺心中一笑,想到:果然是个男名,看来正是那个救了你的道士。你一向沉默至上,倒是偏偏喜欢和人聊起他。
遂指了指扇子,说道:“看不懂,不过这个瞧着更漂亮些。”
“我也觉得。”她果然没有半点失落,反而显得更加开心。
终归是个小女孩啊。老贺下意识摸了摸腰带,思忖道:看来多半是巧合而已,最好是我多虑了。便说道:“回去吧,该吃午饭了。”
迎接他们的是一片鸡飞狗跳,还有村头老杨的一句焦急的警告:
斗阎王来了。
“谁是斗阎王?”
老贺来不及解释,领着轩飞三两步急跑回家中,牢牢锁上了全部门窗。
斗阎王是谁?却是当地最出名的地头蛇。本名窦延旺,因为嚣张跋扈无恶不作被百姓们唤作“斗阎王”。这片山头本被村西的毛家划入属地,但毛大少爷前几天却将这地输给了斗阎王,他这回亲自带人来便是要宣示地权的。
本就零星的十数人家户户房门紧锁,一片死寂。不多时西边已传来抢掠打砸之声,夹杂着呵斥和哭求,“斗阎王”已经开始了他的扬威之行。
“姑娘,老贺求你件事。”他看起来很焦虑的模样。
“说。”
“一会儿他们来了,请姑娘带着小烟藏在屋里,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要露面。”老贺迟疑了片刻,还是接着说道,“也千万不可出手。”
他知道我会武功?轩飞盯着他,良久才移开眼神,冷冷地应一句:“好。”
空气在哀嚎声中凝固,不多时,砸门声如期响起。轩飞在屋里静静观望,看着老贺在院中下跪叩求,也看着斗阎王的手下砸烂院中小烟的秋千。
斗阎王似乎还要进屋搜刮,老贺连声求饶,却换来了一顿毒打。轩飞看着他抵挡拳脚的动作才知他竟是个习武之人。
小烟嘤嘤地抽泣,轩飞有些失神,这当儿小烟却喊着“爹爹”冲了出去。
“小烟!”轩飞来不及拦,她已闯出了门外,众人狞笑着对这小女孩虎视眈眈,轩飞想起往事顿时心绪大乱,手指摸到的竹筷倏尔破窗飞出,直直洞穿了斗阎王抬起的手掌。
“啊!”斗阎王痛不欲生勃然大怒,他何曾受过这般屈辱。轩飞走出屋子,抬手拂了小烟的穴道,衣袖一挥要老贺后退。
“哟呵!好俏的小娘们,你这糟老头也懂得金屋藏……”话音未落一记重拳已经迎面扑来,打得他鼻血直流,喽啰们立马操刀围上前来,轩飞一招“扫雪惊鹤”吓退旁人又一重拳自下往上朝下颌击去。斗阎王硕大的体格却经不起这拳,昏昏然就要晕厥过去,轩飞不肯轻饶,起脚猛踹小腹逼他清醒过来,手锁咽喉将他按到大树上,另一手抽出匕首作势要刺。有人按捺不住要逃,匕首飞刺在面前,吓得他哆哆嗦嗦跪倒在地。
“姑……姑奶奶饶命……”斗阎王的威风全湮,只剩下俯首求饶的懦夫。“小的……再也不敢了……”
斗阎王脚下早已发软,顺着树干便往下滑,轩飞撒手离开,随从们慌忙七手八脚地围上去抬着主人仓皇而逃。
老贺抱着昏睡的小烟深深叹了口气。明晃晃的匕首却亮到了他面前。他不曾意外,只是淡然说道:“能不能进屋再说?别吓着乡亲们。”
房门开启又重新阖上,老贺把小烟放在木床上,依依不舍地拂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说道:“她不是我的孩子,放过她。”
轩飞一头雾水,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
“为什么骗我?”她问。
老贺回过头来,手搭在腰间,面上带着无限的深邃和轻蔑,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姑娘,你莫名闯入我家,不该反来质问我吧?”
轩飞登时语塞,又听得他说道:“何况——我有什么理由对一个杀手掏心掏肺?”
“你……”轩飞骇然失色,“你……是什么人!”
老贺道:“大概是你要找的人。”
什么?难怪他一开始就问我是不是要找什么,其间怕是有个天大的误会。轩飞镇定下来,说道:“听着,我不是来找任何人的,如果你想好好谈,把手放下。”说罢先将匕首收回了鞘里。
老贺见她识破暗器所在,心知挣扎也没有多大意义,遂轻声一叹,垂下了手。
“不要动手,我不想杀人。”轩飞再次申明,又问道,“你为什么认识我?”
老贺道:“我不认识你,我只是嗅得出望月宫的气息。”
这荒村野岭里竟有望月宫要找的人?轩飞诧异万分地打量着他,想不出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有什么理由会成为望月宫的目标。“他们为什么要找你?”
老贺看着她,突然想起她中午在林间说过的话,隐约算是明白了什么,继而喟然一声长叹,拉开椅子请道:“坐吧。”
“你又相信我了?”轩飞问。
老贺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道:“不,我想试试能不能毒死你。”
轩飞端起杯子,回道:“你可想清楚了,就算是见血封喉,我也能拉上你陪葬。”
以水代酒,举杯共饮,两人相视一笑,咽下的尽是血泪。
“我叫轩飞。”
“幸会,我叫赫连修。”
“塞北鬼医?”轩飞面露惊奇,“我有印象,那会儿你是‘天佑’。”
“鬼医……”老贺惨然一笑,叹道,“末学陋识,竟敢自比鬼神,只怕苍天有眼都要笑话。”
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再收住,老贺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终于还是在这小屋里重见了天日:“若不是遇到你,我都以为自己要忘记那些风云了。”
“我曾是望月宫地位最高的疡医,虽然身在宫中,从小学的却是救死扶伤的技能。我救的正是那些要去杀人的人,世上最嘲讽之事莫过于此吧?
“有一阵子我在江都开了家医馆,明着为百姓问诊,实则为搜集情报提供便利。就在这段日子,我度过了最充实的时光,和那些平民交往少了宫里的尔虞我诈,更多换来了赤诚和感恩,这样的时刻我才知道悬壶济世是多么美好的事。
“也是在这时,我遇到了绮兰,那会儿她带着她的小弟弟来治病,因为是顽疾,所以她得常常到我的医馆来。她很平凡,但我却迷上了她。我知道她对我也有意,但我不敢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份,绝不能连累她。
“那时又逢昭明鬼王病重,正是左右使斗得最凶的时候,我和冯翊祁岩自小交好,自然是要帮着他的。但结果……眬鹰还是赢了,成为了大名鼎鼎的隐曜鬼王。祁岩死在了他的暗算之下,他开始肃清‘左派’的人。以我的武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为了自保唯有假死脱身。他们将我弃尸荒野,两天之后我转醒过来便直奔塞北而去。
“我入宫前的记忆被毒药腐蚀得一干二净,塞北辽阔,我根本无从立足。我在一个中原人开的药铺里打杂,这样的时候我居然开始思念绮兰……一年之后我决心回到江都,就算是死我也要再见她一面。可是天意弄人,待我辗转而归她却已被迫嫁为人妇……她的丈夫是个烂赌鬼,孩子才出生不到半年,绮兰就已被折磨得病入膏肓回天乏术……
“什么妙手仁心起死回生全都是狗屁!她的五脏已经衰竭,我根本无能为力……行医半生,却救不了自己爱的人,我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尽煎熬。
“不出三月,绮兰死了。我杀了那个男人,带了孩子出来。前尘已湮,往事如烟,我给她起名叫如烟,带着她隐居山林。我不想再行医,只是挖些药材以济家用。我努力做一个父亲,只希望小烟无忧无虑地长大,不教她再入江湖。”
轩飞凝望着他,那沧桑的脸上褪去了戾气,只饱含慈父柔情。她说:“你已做得够好,小烟很幸福。”
“但愿如此……”老贺苦笑,缄默了片刻,问道,“你呢?青春年少,大好韶华,为什么躲到这里来?”
轩飞垂头寻思了很久也想不出该如何开口,只好面含悲戚说道:“我回不去……”
“你想回去?”老贺问。
轩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想回到那种生活,但我又想和他在一起。”
老贺道:“赶你出来多半是为了你好。”
“我不要他为我好!”轩飞显得十分气愤。
老贺又给她添了一杯水,轻声叹道:“望月宫哪能是个长相厮守的地方?陷得越深,死得越快,你真的甘心在这样的年岁和你的‘他’共赴黄泉吗?命运时常就是这么无情,无论怎么选都不会给你好结果。”
我……当然不想死,更不想洵哥哥死,难道我只能认了这命?
“为什么不去找你的‘清风徐来’?”老贺突然说。
轩飞一怔,红云如火顿时烧满了脸颊。“你……可恶……”
老贺笑道:“我看得出你在摹他的字迹,明明那么喜欢人家,怎么不去试试争取?”
轩飞问道:“你说我喜欢他?”
“这得问你自己。”老贺说,“我只是发现你一提到他整个人就不一样了,没有了那种杀手的感觉,变成了一个普通小姑娘。”
“真的吗……”轩飞娥眉轻拧,沉吟了许久,终于又说道,“可我希望他忘了我……”
老贺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可他的笑里没有快乐,只有延绵不尽的凄绝。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姑娘!”
轩飞出神地看着他,却是叫他这一句惊得目瞪口呆,足足半刻之后她才仓惶站了起来,一个人躲回屋内掩上了门。
我没想过,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把洵哥哥对我的残忍全都原封不动转嫁到他头上?我竟然也在骗自己这是为了他好,我到底在做什么?阿越,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想你,我喜欢你,我们为什么非要两地相思!
等她一觉醒来,枕巾上的泪渍已经干了七分。门外隐约飘来饭菜的香味,她揉了揉眼睛,开门出去。
夕阳的余晖还未散尽,老贺早就收拾好了一地狼藉,小烟也已醒来,和往日一样在角落玩她的毽子,一切都和她来的那天那么相似,仿佛时间突然心善,故意要停下脚步,赐予她喘息的仁慈。
“吃饭吧。”
轩飞点了点头,端起了碗筷。
“打扰了这么久,我很抱歉。”
老贺道:“哪里,小烟很喜欢你,老贺还得谢谢姑娘。”又道:“我们也得马上搬走了。”
轩飞问道:“为什么?”
老贺笑道:“你把斗阎王教训得那么惨,等他养好了伤还不得回来找我们算账?”
轩飞大窘,忙致歉道:“是我疏忽……”她看了小烟一眼,委婉地说道,“我会去善后。”
“不用啦。”老贺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值得,我只想和小烟过平静日子。”
轩飞表示认可。又听小烟问道:“爹爹,我们要搬去哪里?”
老贺道:“会稽吧,那边药材市场不错,也能多赚一点,给小烟买新衣服!”
小烟道:“笑笑姐姐也一起吗?”
老贺道:“姐姐要回家啦,小烟应该替姐姐开心啊。”
小烟不肯,哭闹道:“不嘛!不要姐姐走!姐姐走了就没人陪小烟玩啦!”
小烟,总有一天你也会习惯别离、经历生死,只望你早日学会珍惜相逢的时光,不要给自己的一生留下太多遗憾。
她一直没有再说话,甚至不肯给一个虚无的承诺,说日后会去看她。她深知自己只是小烟童年时光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她的人生她承载不起,自然也不愿意插足太多。
直到小烟吃饱下桌,她才重新开口对老贺道:“你保护不了小烟一辈子,我给你留一部轻功秘籍,想来比你那两下有用一些。你且收好,学是不学,由你抉择。”
老贺笑了笑,点头称谢,又说道:“会稽聚春堂的伙计老秦是我朋友,日后姑娘若有用得着贺某的地方,可以去找他。”
轩飞颔首,又道:“确还有事相询,你可知‘幽泉绿雪’的解法?”
“幽泉绿雪……”老贺眉间微皱,“好像有些印象。”
轩飞眼前一亮,忙道:“请不吝赐教!”
老贺道:“多年不碰我已忘了许多,只记得这是宫里才有的毒。昔年做的记录应该还在,稍待片刻,我去查看。”
“多谢。”
不多时老贺果然翻了本子出来,说道:“此毒并不难解,之所以成为无解之毒,只因其出自闽越王国,制练手法为中原人所不知,并且几味药引亦为他处独有,连宫里都未备有解药。”
“闽越?”轩飞蹙眉,“若我没记错,闽越早在大汉就亡了。”
“国亡了,民还在啊。当年汉武灭闽越,以‘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复、终为后世患’为由,遣闽越遗民尽散入江淮,但我想他们不会走得太远,依药引的习性看来应生于高山,或许在临川九江一带能找到些线索吧。”
我且先寻阿越,去江州一探究竟便是。轩飞想着,告辞道:“不胜感激,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