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屹拉着黛音的手出来看到他正在作呕，未等问安，文毒便直起腰身，看到小弟身边的玉人儿，四目相对，那一眼，仿佛看到了师父宅邸后院的那口井，那口深邃的井。
  那是康德的井，据说能看到沸腾的地心，据说能看到黑浊的内心。
  文毒只看过一次，只想也只敢看那一次，他看到了死去路上的恶盈者，用祛毒的盐不断擦洗身上的烂疮血斑，腐浊的味袭满全身，擦到一半，想要尝腥，便放血熬油，看着沸血一丝丝腾起，脸上便挂起满足的笑。
  此后，他便在众多女人的眼里看到类似的场景，无论他爱与不爱，都要苦挣苦熬，水冽木凋。
  “敢问这位姑娘尊姓大名？竟会看上我这傻兄弟，不该啊。”文毒率先发难，乐屹也是一脸茫然，怎么不按原来那套问了，不该啊。
  “我叫宋黛音，不是我看上他，是他舔着脸来追我。”小妮子明显听出话里的刺，毫不示弱。
  “哟，那我可得好好批评他了，”文毒白了眼乐屹，“姑娘，你看这湖，多精致。”
  大雨遽然而止，云收雾敛波回，静绿的水上有白鹭轻袅而起，其下是鳞光灼灼的鱼群，同方才那电闪雷鸣的凶相迥乎不同，黛音随着文毒所指，徐徐步出埠屋低矮的影，在明艳的日光下打上影印，那影探下水去，随风鼓荡的裙裾惊动鱼群，几尾彩鳞倏忽不见了。
  文毒亦踏步到那栏杆旁，有一阵温和的水气漫袭开来，洇湿了才干的发，一旁的黛音抖开黑柔的发波，散成一丛，在阳光下晒，文毒瞥见那日光里的粉颈，联系刚才，多半猜到这女娃定是被爱，且还会在被爱里肆意妄为，想到那些种种娇纵的嘴脸，恨不得一掌拍死，又想到小弟和自己，忧思怨绪散溢开来。娓娓叙谈间却并无郁积的不满，话头话尾里只有错配错爱，黛音以为任何言辞对于她都是徒说徒劳，定是不为触动，可不想这人对她有的理解是无法理解的，一眼洞穿她那复杂的性格，一语激醒她那真爱的虚想，想着自己不能再供奉道德，假装骗自己了，情非所愿的结果最终只能是热望生凉、生冷，她想他了！
  乐屹看着这两个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清谈，自己也无法左右他们的思想，这世上最无奈的便是只能干巴巴地看着关乎自己的事情被决断的过程，乐屹熬不过，干脆跑到埠屋里跟那个帮工聊了起来。
  乐屹一进门，看到他露出铜色的背脊，不忘称道刚才：“兄弟，好身手啊。”
  “你也不赖呀。”那帮工卷起一摞摊在地上的缆绳，不由地夸。
  “怎么，有活吗？”乐屹看着一堆堆捆好的缆绳叠在屋角，猜他多半是要航水。
  “有啊，待会还得送两船铁具给火器营。”年轻的帮工展了展背，略显疲惫，这码头的劳务着实令其聊慰而不得。
  “这天气，你敢送？”乐屹看到刚才刹变的天色，很是惊讶。
  “这湖面上的天近来都这样，一个早上都能变个好几次，我们也是没办法。”他拿起另一头的粗绳，绕成一坨，塞到已卷好的绳堆中间。
  “我看岸上也是能送的嘛。”乐屹在来路上看到有几个马队盘在一个大市前。
  “岸上不归我们杨家管，但是军营里还得要我们杨家来送。”因为船行生意被杨家垄断，杨家要价又太高，所以市面上逐渐兴起了马帮，马帮生意的日益红火，帮工是看在眼里的，只不过还有军队可靠，杨家人自然不担心。
  “你是杨家人？”乐屹疑惑道。
  “嗯。”帮工低声应答了下。
  “这个杨琛是你们家什么人呀？”乐屹也跟别的初游者一样，想听到这个名字背后的光荣历史。
  “死人。”那帮工没好气道。
  乐屹暗暗吃了一惊，也感觉自讨没趣，就没往下深问。
  帮工坐上那堆绳，静静看着乐屹，黯然道：“有些人被尊奉为英雄，是因为他们是英雄，而有些人，是因为太不是英雄了，连人都算不上。”
  “怎么？”乐屹一听，这是有事啊。
  “对我而言，算得上英雄的，大概也只有南梦的伊苏将军了吧。”十里大捷，彻底将伊苏塑造成了雄杰，尤其在不周。
  “那倒是个大人物，我也心向往之。”乐屹听这多年来依旧如雷贯耳的大名，不由表衷。
  帮工则是流露出一种彻底的失望：“我们家这位就算了吧，我们家这些人也都算了吧。”
  “可毕竟他们生你育你啊。”青年想让他回到现实。
  “他们生我养我，只想让我成为他们。”可有些人已将现实看透。
  “你想追随伊将军吗？”乐屹如是问道，其实这也是他多年来的一个愿望，是许多不周子弟们的共同心愿吧。
  他一展明眸，眼里的坚毅散开：“无时无刻不想。”
  “可你靠什么生活呢？”乐屹却还是想拿现实来绑架他。
  “呵呵，”帮工丢下手里拽着的长绳，“我可不是这里的船工。”
  青年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惊讶，哪里会有身手这么好的帮工，于是顺着这话的轨迹问道：“那你是？”
  “杨家棍法第三十七代传人，杨石。”他默默地说，带着一丝一毫的骄傲。
  青年惊呼：“原来你们杨家还有棍术啊！”他一向尚武，虽然他不会武。
  屋角却传来一声悠悠的喟叹：“失传了。”
  “那还叫什么劲啊！”青年顿时乐趣尽失。
  杨石补充道：“我自创了一套，防身御敌没问题。”
  “我就是剩一只手也能防身啊，”乐屹哭笑不得，“那个三十七是不是也是编的呀？”
  “那不是，我先祖是以棍棒打天下的，算下来，到我这，估摸是三十七辈。”船工站起身，靠着窗，语气似坚定。
  “唉，算啦算啦，”乐屹一脸看不上。
  年轻的船工拉下脸来，不屑一顾道：“那你又是干啥的呀？”
  “我叫乐屹，干寻宝的。”青年总是视这份事业为荣光，因为它，他才有了区别于乐凡的意义。
  不曾想却被浇了盆凉水：“那是什么破工作。”
  乐屹向后方指了指，也带着几分轻蔑，冷哼道：“外头那个，你看清楚了，那个，我大哥，药王康德的唯一入室弟子。”
  杨石看着文毒的背影，表示赞许：“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
  青年继续言道：“他，可看重我了，跟我，是拜把子。”
  依附他人可得不到尊重：“没看出来呀。”
  青年的语气渐渐强硬开来：“你没看出来的事还多着呢。”
  “就看出你在吹。”那人一阵揶揄，不时偷笑几声。
  乐屹激愤道：“不服？来过过招呗。”
  船工也想搞清楚眼前这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青年葫芦里到底有没有药：“过就过，不过这里太小，咱俩上外头打去。”
  “不行，”乐屹看着被光淋着的两个身影，有所顾虑，“既然我俩只是想验各自的成色，又不想弄个死活，这样吧，就打三招。”
  杨石手顺下，姿态迎前，恭身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