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金刀寨主（一）
  尹玉贞慢慢捋着粘在樱唇边上的两撇假须，悠然道：“战国之时，魏将庞涓攻韩。齐将田忌、孙膑率师救韩。孙膑明则减灶，暗则增兵，诱骗曾迫害自己惨遭膑刑的昔日同门庞涓入其彀中。齐魏两军展开‘马陵之战’，是役也，庞涓大败亏输，横颈自刎……”
  她说到这里，忽地抿嘴一笑，转口道：“我们高丽可不曾听闻如此精妙绝伦的‘减灶计’兵法。算了罢，在博闻强记的叶大秀才面前，小女子也不卖关子了。上次谭家桥逢集之时，我曾依着杨掌柜指示，旁敲侧击的从市梢头宰杀牛羊、贩卖鸡鸭的几户小商贩处打听。查知近两月来他们的交易情形……”
  叶天涯愈听愈奇，皱眉思索，一时却不明所以。
  他只知尹玉贞先前曾经女扮男装在杨记客栈投宿，所住店房便在自己隔壁。想是她与自己一般，与店中一干人都很熟络。自己虽也曾向杨掌柜等多次打探，却始终一无所获。
  然则这高丽少女又自杨掌柜口中辗转打听屠牛宰羊的市井小贩，又有何意？
  尹玉贞侧头瞧了叶天涯一眼，见他傻傻的向自己瞪视，脸上却是一股茫然之色，显然不明己意，摇一摇头，缓缓转身走开，说道：“‘谭家桥’充其量便是黄山附近的一座小小市镇而已，荒僻之极，这一带并无通衢大道。你倒想想，附近村民能有多少？平日里所需鸡鸭、牛羊、猪肉能有多少？吃得起酒肉的有钱人家又有多少？哼哼，这么简单的道理，叶少侠难道还想不明白么？”
  一面说，一面足不停步的朝着邵家村方向走去。
  叶天涯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口中唯唯而应，心里却仍是莫名其妙。
  尹玉贞吁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边行边说：“叶大哥，如果我打听出近两个月来某一个村寨、某一处客栈，或者某一间寺庙有人常常购进大量牛羊肉和上等佳酿，你说反不反常、奇不奇怪？”
  叶天涯一听此言，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快步跟上，和尹玉贞并肩而行，忙不迭的道：“不错，不错！尹小姐，你是说有的村寨近来明显购进不少的酒肉，当真反常。那自是因为有外人住了进去。是也不是？”
  尹玉贞自顾自的迈步而行，听了这话，拍手笑道：“照啊，叶秀才果真‘孺子可教’也。据小女子所知，这一带多是贫穷的山民、樵夫、猎户，以务农砍柴打猎为生，平日里吃不饱饭的不少，吃得起大鱼大肉、喝得起上佳美酒的大户人家却当真不多。除了偶尔家中做喜事的，或者似你叶少侠般有‘玄蛟岛’白大小姐重金资助、或曰预先支付嫁妆的幸运漂亮哥儿之外，能够一反平常、极尽豪奢的，自然大有古怪矣。嘻嘻。”
  叶天涯脸现喜色，道：“我明白啦。尹小姐的意思定然是已打听到这邵家村近来有人在市集大量采购牛羊鸡鸭。对不对？”
  尹玉贞道：“是也！”
  她顿了一顿，捋须笑道：“邵家村有一对叫做‘邵三儿’的村民夫妇，是个败家子。除了死去的娘老子留下的两处旧房子，几亩薄田之外，一无所有。日子一向清贫。但不知为何，自从两个月前开始，每到逢集之日，这两口子便会采购鸡蛋、猪肉、牛羊，而且还常常到镇南卖酒的老钱头酒店去沽酒。花钱如流水，出手豪阔得紧哪。”
  叶天涯又惊又喜，心想一对家境贫寒的寻常农家夫妇定是家里来客人了，这才偶尔宰羊杀鸡的隆重款待。但他们哪有这么多银子，天天吃得起鸡鸭牛羊，喝得起酒？
  自然是那些外来客人的银子了。
  说话间已到得邵家村外，农舍间的鸡犬之声依稀可闻。
  尹玉贞突然停在道旁一株大柳树下，回头来，轻轻笑道：“适才我故意问村里有无外地来的陌生人，既是想听听那几个小孩儿怎生回答，又是故意‘打草惊蛇’，试探对方的反应。横竖原先拟定的计划有变，小莲妹子换成了叶大哥。既然有你这等武林高手在旁保护，我也不用躲躲闪闪的了。嘻嘻。”
  叶天涯想起适才那几个小儿竟尔都不知道村里有外人，要么确然不知，要么便是村里大人所教。
  言念及此，连连点头，赞道：“尹小姐，你真是冰雪聪明。居然会想到这一点。刚才你所说的‘减灶’之计，不对，在这儿应该是‘增灶’、‘增肉增酒’之计才对。想不到你竟会师法孙膑兵法之故智，抑且举一反三，反其道而行之，佩服，佩服。”
  尹玉贞略略侧头，向他瞧了一眼，一双妙目中光彩明亮，捻着假须，微笑道：“叶大哥，你别净是这般甜嘴蜜舌的夸我。其实这充其量也只算是另一种师法古人的遗意。田忌、孙膑等辈减灶是故意的，另有玄虚，邵家夫妇‘增肉增酒’却是实实在在的。若非那些江湖豪客，或者非富则贵、大有来头之辈，寻常百姓，任谁也不会整日价花费这么多银子酒肉快活。”
  她在树后朝着邵家村方向探身一望，微微颔首，又道：“我见你这些日子急得甚么似的，到处寻消问息，这黄山一带已寻了个遍。但你要找的无论是苑侍郎父子或者金枪门众人，显然都是故意躲避，决计不会来见你的。对方都是老奸巨滑的老江湖，老狐狸，谭家桥附近村子虽不少，但若打听他们的落脚所在，自也极为不易。”
  叶天涯点头道：“不错！他们既是暗中在此落脚，定会设法收买或者瞒骗一众乡民，不使行藏泄露。但是他们百密一疏，做梦也想不到会遇见尹小姐这等高人，竟尔在饮食上露出了马脚。”
  尹玉贞摇摇头，道：“我听爷爷说过，不少江湖好汉、豪杰之士都是快意恩仇，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正所谓‘穷文富武’，这些好汉爷的毛病，倒也不难发见。再说，我也很想知道这些酒肉究竟是甚么人吃的？”
  叶天涯心下喜不自胜，不住搓手，道：“也就是说，只要待会儿咱们找到‘邵三儿’家里，进而便可找到那些外客了。这个线索当真有用得紧。尹小姐，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进村去瞧瞧如何？”
  尹玉贞见他跃跃欲试，含睇浅笑，摇头道：“却也不忙在一时。昨夜那条线索，咱们好容易追到深山断崖，谁知遇见的却是黑头陀、晁平、徐肥等三人，正主儿却是那个声名狼藉的采花贼‘粉蝶儿’，抑且早已逃之夭夭了。从那三人口中得知，现下前来黄山抢夺‘王莽宝藏’的各路江湖人物着实不少，也不知道在此落脚的与你要找寻之人是否有关。嗯，你别急，待会儿自有分晓。”
  叶天涯一怔，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这倒也是，别再弄错了。万一只是寻常的江湖人物，却也不必鲁莽行事。”
  尹玉贞道：“还有一事。适才那一只冒烟着火的‘机关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听那几个小孩儿所说，似乎每日都会在附近出现。‘机关鸟’虽然与咱们无关，但是这等神奇的宝贝儿，你不觉得好玩么？”
  叶天涯点头笑道：“当然了！不过，如果说给少盘兄听，他一定比咱俩更觉得好玩呢。”
  尹玉贞侧头想了一阵，道：“要不然，我先进村子瞧瞧怎样……”说到这里，忽见叶天涯脸色一肃，俯耳不动。
  尹玉贞便即住口，过了片刻，才道：“是不是听到甚么啦？”
  叶天涯确是听到远处动静，皱眉道：“有人来了！嗯，是村外西南方向五六里处来了七个人，三个骑马，四个徒步而行。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刃。听徒步之人的脚步声，来的都是练家子。”
  尹玉贞知这少年耳力惊人，一沉吟间，便道：“那些人说不定也是冲着邵三儿家的客人来的。依我之见，咱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先别现身，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叶大哥，不知你意下如何？”
  叶天涯点头道：“甚好！”
  当下两人隐身树后。
  过了好一会，只听到山道上脚步声渐近，人喧马嘶，果见三个骑马、四个步行，一共七人。
  炎炎烈日之下，尹玉贞瞧得分明，来人均穿黄衣，头戴范阳斗笠，高矮老少，有的手握长刀，有的腰插钢刀，一瞧装束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再细看时，见每人左胸衣衫上都以古铜丝线绣着一把熠熠生辉的虎头刀。
  叶天涯低声道：“这些人像是同伙。”
  尹玉贞道：“你挺细心哪。不错，他们穿的都是黄衣服，胸前绣刀，想必是江左一带‘金刀寨’的人马。”
  叶天涯心中一凛。
  这时那七人已到得村外。那三名乘者同时跳下马来。当先一人道：“大寨主，这里就是邵家村啦。邵三儿的家是从西向东数第三家便是。”
  一名虬髯大汉略一点头，道：“进村罢！”
  说着迈开大步，径自走进村来。
  其余六人随即跟上。
  千古文人侠客梦，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