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年每日来针灸，半个多月过去，我已渐渐能听到些声响。今日吕年停了针，说再吃几副药，多多休养，便可大好。
  “多谢吕先生。”哥哥拱手行礼，吕年亦还礼道：“在下不过尽些绵薄之力，若非姑娘底子好，这道坎怕是过不来的。”
  “多谢吕先生。”我亦向他致谢。吕年笑笑，道：“还望姑娘日后小心些。若不是前些日子殷继公事在身走了几日，姑娘这伤再重些，我也无力回天了。”
  哥哥一送走吕年，我便央哥哥许我出去散散心。
  “我在房中闷了半个多月了，哥哥，如今我也能听到了，你就让我出去透透气吧？”哥哥是受不住我向他撒娇的，只得答应。
  “只是今日不行，”他闷闷开口，“我有事不能陪你，你也别想一个人去野。”
  “那……不要哥哥陪，”我瞟了一眼房中另外三个人，“要梁辰陪我去可以吗？”
  不同于陆骧和樊九对哥哥的惟命是从，梁辰是有些自己的主意的。只要我动动心思，他应该会替我打听些殷止的事，并且不告诉哥哥的吧。想知道殷止放走我后有没有被为难，是不是真的成了亲，新娘是不是温良贤淑，但又不敢亲自打听。未结痂的伤疤既然碰不得，便先找个人替我试试这些消息刺不刺心吧。
  梁辰在一边扑哧笑出了声，得意地拍拍哥哥的肩膀道：“怎么样，关键时刻还是长得帅的招人喜欢。遥妹妹，有眼光！正巧最近东奔西跑的，我也很久没上街浪了。”
  这些天我一边养病一边冷眼瞧着他们上上下下地活络人脉关系，便知道哥哥是要换种方式让殷家覆灭了。能劝得动哥哥的，大概只有梁辰了吧。这个千里迢迢从浮山赶来帮哥哥的人，落拓不羁的外表下好像总藏着很多事似的。
  梁辰虽嘴上不正经，人却是极可靠的。哥哥只好皱着眉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
  我雀跃地拽着梁辰便出门，梁辰在我身后调侃道：“遥妹妹，你只要说去哪儿，你辰哥哥必鞍前马后！”
  “呸，”我笑道，“我才没你这个哥哥。况且你明知仙游坊是最热闹的，还问我去哪儿？”梁辰咧嘴一笑，大咧咧揽过我的肩膀道：“好！妹妹放心，哥哥我早就备好了银子，想要什么尽管说！”
  无论备了多少银子，还不都是我哥哥的银子？我被他理直气壮的样子逗笑，跳起来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跑开两步笑道：“说得好像你家财万贯似的，少装阔了！”
  他吃痛，追过来钳住我手腕道：“伤好了胆子就大了是不是？敢在哥哥头上动土了？”
  我笑着甩开他，闪身拐过街道。这条大道上车马行人来来往往，他拉住险些被撞到的我，我便也不闹了，乖乖跟着他往仙游坊去。
  而我不知道的是，在距归一阁不远的另一个路口，有一人勒马呆立，定定地看着我和梁辰调笑打闹。他原本就因心事微蹙的眉头此时皱得更紧，一双凤眼中渐渐漫上浓得化不开的凄楚。
  “少爷怎么不走了？”季放跟在他身后，疑惑道。
  他满面哀伤，半晌，沉声问：“刚才那个女孩子……是遥遥么？”
  “什么女孩子？”满心都想着与狄遡谈判的季放自然没有注意到，在路的尽头，一个殷止永远不可能认错的身影正与她身边玉树临风的男子欢闹。在外人看来，他们亲昵得仿佛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
  “她走前我不是都和她说了……平了殷府的事，我便回来娶她么，她为什么……枫儿为何没告诉我她身边有人呢……”殷止喃喃自语，季放摸不着头脑，却回想起那晚的事。
  得到映雪支开了殷继手下的消息，殷止带着他急急往丰水园去。临近那间房时，殷止令他守在门口，自己进去。
  “遥遥，我来晚了。我知道你痛下杀手并非自愿，都是你哥哥指使的，对不对？我不怪你，遥遥你放心，待我处理了殷继，便娶你回家，好不好？遥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少奶奶？”
  “怎么哭了？是不是怪我那天抛下你走了？对不起……是我混蛋，让你受苦。别哭了……”
  当时的殷止，是季放见过的最深情的殷止。
  而殷止现下的声音将季放的思绪拉回现实。他从未见过三少爷如此失魂落魄，“我知道今日定是能见到她的，可是……这就是她让我去找什么莫须有的娇妻的原因吗，原来从一开始，她心里的人就从来不是我么……”
  殷止垂下眼眸，无力地摇摇头：“难怪，难怪在崎流谷她那么决绝地拒绝我，难怪端午那夜毫不留情地对我动手，难怪每次见到我都那么排斥……”
  “我真的那么，令她嫌恶吗……”
  殷止略带委屈的声音让季放心里也不好过，但今日造访归一阁，可不是为了儿女情长。
  “少爷，今日若不和狄遡谈拢，难免夜长梦多……”
  季放的话让殷止将抛得长长的视线和思绪收回来，看了看不远处归一阁的牌匾。
  “走吧。”
  狄遡正要出门，店小二忽然来报：“少主，前堂来了两个人，说是殷家的，请您上雅间坐坐。”
  狄遡眉头一紧，迅速和陆骧交换了一下眼色。陆骧心领神会，上前问道：“这两人是什么样貌？”
  “一个白衣束发，还挺周正，却没加冠；令一个身量魁梧，像是些练过武的。”
  陆骧闻言放下些戒备，笑笑向狄遡道：“殷止和季放。”
  狄遡勾起嘴角，道：“走，会会他。”
  房间的门一开，殷止便嗅出眼前这个男人浓重的杀气。他稳稳心绪，起身作揖。
  “狄大少爷。”
  “殷止？”狄遡呷了一口茶，语气里带着不屑，“八年未见，你倒是长高了不少。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就敢单枪匹马地来找我了？嗯？”
  狄遡长辈般的语气让殷止无形中矮了一头，殷止不知该如何接话，只道：“狄大哥说笑。我……”
  “谁是你大哥？！”一想到狄遥受过的伤，狄遡就火冒三丈，他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殷止。
  殷止从未见过有人比殷继还咄咄逼人，他愣了一下，勉强笑道：“不管怎么说，狄殷两家也曾是故交……”
  “你也知道是‘曾经’？”狄遡笑道，“现在要跟我攀关系了？你们殷家痛下杀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们曾是故交？！”狄遡情绪瞬间爆发，手中茶碗应声碎裂。陆骧忙在狄遡耳边劝道：“少主，这里不好说话……”
  殷止理亏，一时语塞，狄遡冷哼一声，恨恨道：“是条汉子就跟我去后院，免得我失手让你的血脏了顾掌柜的店！”
  后院不大，转过墙角，殷止一眼便认出了院中晾着的女子外衫。方才路口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但狄遡并没有给他胡思乱想的时间。
  “说吧，”狄遡靠在太师椅上，像黑脸判官，“为何冒死来找我？”
  “实不相瞒，”殷止不甘示弱，挺直了脊梁：“我得到消息，你手里有一份素帛文书，但一时半会儿还动不了殷继。我和你做个交易，你将那文书给我，我替你除掉他，免得你我都夜长梦多。”
  文书若是落在不知情的人手里还不打紧，谁知竟是落在了樊九手里。殷止心知虎口夺食再险不过，但若不从狄遡手里要回文书，殷家只能更快走向毁灭。
  狄遡看着这个尚未加冠的少爷，不由觉得好笑：“我凭什么交给你？”
  “殷继若是忙完公事回来，你就更难对付他了。我有办法如你所愿，但我要文书。”
  “如我所愿？什么愿？”狄遡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不是一直想要殷继的命……”
  “不，小子，”狄遡听他所言，几乎笑出声来：“我想要的，是你全家的命。”
  虽早有准备，但殷止还是愣了一愣。在狄遡面前，他天真得像个孩子，竟妄想以除去殷继为目的来说服对方。他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但想到殷冕殷璇，仍不肯死心。
  “……既然如此，我们换个谈法。我殷家于你狄家有愧，你可以动手，但我有个要求，待我四弟成亲之后你再下手，那毕竟是圣上赐的婚。至于条件……随你开，如何？”殷止以退为进，只为缓兵。虽说一个月后便要摆订亲宴，但距离成亲还有很长一段时日。这段时日，他可以做任何努力。
  狄遡冷笑。这养尊处优的少爷到底是没混过江湖，竟敢轻易将自己的处境全权交给仇家处理。幼稚。既然如此，狄遡便顺水推舟试试他的胆量，和对狄遥的用心：“好。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我妹妹在你殷家受苦，你自断手臂谢罪；第二，你他妈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别再害她！”
  殷止额角迅速渗出一层冷汗。
  “怕了？”
  “……我若断了手臂，你就不动手？”殷止极力压制自己声音里的恐惧。
  “一言即出，驷马难追。”狄遡饶有兴趣地看着殷止强忍的害怕。
  殷止暗暗捏紧了拳头，脑海里浮现出殷冕谈到乐璎时的欢欣，和殷璇天真无邪的面容。但此时人为刀俎，既然狄遡掌握着殷府的致命把柄，自己又送上门来了，怎能不被人摆布？怪就怪自己道行太浅，绞尽脑汁也不知如何反驳他，骑虎难下。
  等了半晌，狄遡有些不耐烦：“出来混江湖，这点胆量都没有，还妄想配得上我妹妹？”
  殷止闻言热血冲冠。
  “季放，刀。”
  “少爷！”
  “刀！”
  不等季放递上，殷止便转身从季放腰间抽出长刀，咬着牙悬在自己手臂上方：“你若言而无信……”
  狄遡没想到，这纨绔少爷的脸上竟会浮现这种决绝坚定的表情。为了家族甘愿自残，听起来好像还有点感动。但自从回到宣唐，狄遡就因狄遥的事对殷止抱有最尖锐狠辣的恨意。此时若真的能看殷止断臂，也算稍解了些他的心头之气。
  但还远远不够。眼前这个少年的父亲曾下令屠尽自己亲人，现在他本人又在妹妹落难时袖手旁观，枉她对他一往情深！
  “我定不会言而无信，就怕你做缩头乌龟。”狄遡看他的眼神，就像猛兽欣赏它的猎物。
  殷止扯出一丝冷笑。这几个月于他的人生可谓是翻了半边天，既然已经翻了，干脆翻得彻底些；既然下定决心要护弟弟妹妹周全，又何必胆怯后悔呢！
  殷止右手一扬，左臂的钝痛和耳边的叫声一齐砸进脑海。
  “少爷！！！”
  “哥哥！！！”
  众人回头，只见狄遥满面惊恐地盯着殷止血肉模糊的手臂。她本能般冲上来捂住殷止的伤口，虽还未伤到筋骨，但源源不断冒出来的血也足以令她霎时间泪如泉涌。
  梁辰也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见狄遡盯着他，忙扁扁嘴道：“遥妹妹怕天凉，想回来加件衣服……”狄遡别过头不再理会他，耳边妹妹略带责备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
  “哥哥你……”
  狄遡没想到殷止真的会下狠手，虽略有惊讶，但对他的怨恨却丝毫未减。他红着眼向狄遥道：“我说过，谁要敢负你，我必将他千刀万剐！”
  狄遥却仿佛没听到似的，此刻心里眼里都是殷止。手臂的剧痛让殷止霎时面色惨白冷汗浃背，晌午的天气他竟觉得冷风习习。剧烈的痛感一下一下撞入脑海，他视野渐渐迷离起来，但看看为他尽力止血的女孩，心里生出一丝宽慰。
  “好，殷止，第一个条件我算你达到了。”在妹妹的眼泪里，狄遡作出妥协，“但你别忘了第二个条件。”
  第二个条件？呵。殷止面无表情，回头扫了一眼门口自顾自立着的梁辰，心内冷笑道：就是这种货色么，遥遥泪流满面，他竟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将遥遥拱手让给这种铁石心肠的人！
  殷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右手忽然用力握住狄遥的手，咬着牙一字一句像在向全天下宣告：“你可以有别的要求。但是我，绝对，不会，离开她。”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