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一动不动，慢慢地呼吸，感受着自己的胸腔和腹腔上下起伏，全身若有若无、似轻似重。他看到自己的双肩往下沉，他的双臂往下沉，他的双腿往下沉……他把自己的肉身分摊给了大地。他脸上的肉往下流淌，喉咙和生殖器被大地拆解，肚子里的五脏六腑朝八方游去，他双腿白色的骨头化成白色的翅膀飞向南天和北天……艾瑞克周身轻盈，鼻子畅通无比，额头多年的淤积渐渐疏散，十指不复存在。他慢慢地深呼吸，觉察到自己的颈椎和肋骨被大地吸食，骨头正在溶解，溶解成碎块、粉末、黑土……
  他是一块土疙瘩，沉甸甸的。不，他是一棵空心草，轻飘飘的。
  他是穿行在油画里的幽灵。他是远方传来的笛声。
  他是夏日的水流，从天上而来，流到地下，继续流、继续渗……
  他被土壤包围，温暖实在的土壤紧紧地裹着他，像母亲裹着婴孩一样。
  地球是一个巨大的天坑，他睡在坑底，最深沉的坑底。
  他的灵魂渗进了一块最古老的水晶石里，母亲的爱也在那里。
  他挣脱时间，不生不死，长青不老。
  他是远方闪烁的星星，拥有永世的自由和光芒。
  他行走于既宏大又狭小的地方。
  他悬浮于既吵闹又寂静的空间。
  死灭，是安宁的。
  时间消失久矣。
  他既僵又死。
  他哭了。
  因为他看见自己的生命之河又短又小、又黑又浊。
  风吹走了他留在大地上的毛发。
  他被路过的人踩来踩去，他是僵死的榕树叶。
  死亡，不过如此。
  他在呐喊，在地心里呐喊。
  他靠近地下河吸取力量。
  他挣扎着上浮到地面。
  他扑腾着下沉到地面。
  他想方设法拯救自己。
  他不甘于此。
  他清澈无尽的泪，在拯救他的生命之河。
  他的灵魂掐断空心草，爆破土疙瘩，撕碎油画，堵住笛管。
  他唤来自己的脊椎和肋骨，那骨头里带着大地的力量；他召唤自己的肉身，那肉身潜藏着来自大地的蓬勃；他迎回自己的双腿，那双腿因为飞翔变得雄壮有力；他用自己的双手，将自己的肩膀、双臂和双腿重新安在他那残缺的肢体上，他吸食最后一口来自地下的力量……
  看哪！他的生命之河重新汩汩而流，像玄妙恢弘的音乐，悲哀、缓慢、沉静却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原来静卧片刻，果真有一阳来复之感。
  他穿上衣服，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
  咔嚓一声——艾瑞克睁开了眼睛。
  不远处的棕榈树上掉下了一条干死的老叶子。
  他打望这视网膜里的乾坤，一切如旧……
  一切如旧！
  一切如旧……
  艾瑞克坐起身子，果然身体的沉重分给了大地，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和清醒。
  不，应该说，是大地给了他力量。
  他之所以留恋故土、大地，原来，是那里储藏着力量——浑圆无迹的力量。泡桐树、柿子树的粗壮是力量，瓦上草的墨绿和直挺挺是力量，屋子里尘埃的无所不在是力量，老院子的六代传承是力量，爷爷的笨拙憨厚就是力量，土壤的冰冻、解冻是力量，大地的生生不息是力量……故土的一切都是力量。
  农业生活，没有绝境。每一圈生长收藏的轮回，就是一次希望和重生。出生在薛家垣那么一个土垣上的小村里，竟是艾瑞克这一生发生的最美、最富有力量的事情。这一生最值得感恩的，就是生长在那里。
  艾瑞克站起来上坡岸，朝家里大步走。他神清气爽，浑身是劲。
  他的第三段人生要来了！他要绝地而生，要从这里出发，开启人生的新篇章。他感谢这小河道救了他，若有一日他走出困境，必来此地感谢这河流、岸坡和榕树……他崭新的人生要来了！
  艾瑞克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县里最高楼的时候，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刚来深圳的时候……他想要的刚毅此时此刻正储藏在丹田内。
  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艾瑞克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艾瑞克回复。
  “请问你是薛健吗？”那声音听起来是一位中年男性的。
  “是，我是。请问您哪位？”
  “你好，我是华中兴科技的，今天下午我们公司人力资源的同事给你打过电话的。你应聘的职位正是我们这个部门要招的，我有几个问题想通过电话聊一下，你现在方便吗？”对方有条不紊地说出他的用意。
  “方便。”艾瑞克打起精神，镇定心神。
  “你之前是不是在dhl公司工作过，你在那边具体做什么？”
  “额，服务器的备份、恢复，新系统的上线，除了做系统运维、网络运维这块，还涉及一些数据库的，在dhl时负责两个小的数据库，windows下oracle的数据备份、安装部署这些；还有一些外围的工作，比如机房电力设备的监控、电力空调温度湿度报警监控这些……”艾瑞克在这家公司应聘的职位是dba，他觉得他的回答也应该向dba的方向靠近，可是实际情况他在dhl的时候对数据这方面涉及的很少。
  “那关于数据库这块，我看你并没有做过多少专业的，关于linux这块的技术，你现在懂多少？”艾瑞克能听得到对方的质疑。
  “数据库这方面，我一直在做，但不是全职的，因为公司……业务少……dhl的核心业务涉及的数据库不归我负责……呃，关于linux，会基本的安装与维护，能写一些小的shell脚本……呃……”
  “你有没有过tb级数据库维护的经验？你之前的几份工作涉及过这项块儿吗？”对方简明扼要地提出这个问题。
  “这个……嗯，tb级的确没有。当前维护过最大的数据库还不到800g。”
  “你们以前数据库的迁移是怎么操作的？怎么保证实时性的业务不受影响？”对方再问。
  “dhl的业务允许中断，所以迁移是停机操作，迁移的工具是购买第三方的软件。”
  “oracle向mysql迁移用什么工具？这些工具在使用过程中有那些坑？ mysql的优化你是怎么做的，举一些具体的例子及涉及到的相关系统参数？”
  “呃……工作中没迁移过……mysql，在工作中，还没用过……”艾瑞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对方打断了。
  “是这样哈，薛工，我们现在招聘的职位有些着急，需要直接能上手的，我不知道让你直接接手数据库的很多维护工作，你能不能马上适应并上手？”对方的诚恳让艾瑞克有些无地自容。
  “嗯……我可能需要一两月的适应期。”艾瑞克犹豫了片刻，给出这一句答复。
  “其实，我仔细看了看你的简历，发现你在dba这块的实践和经验确实太少，所以才专程给你打个电话，问一下你的具体情况。如果我们不是特别急缺的话，会认真考虑录用你的。希望你能理解，那没有其他问题，下周一的面试就不用你专程过来了。”
  “恩，我理解，谢谢你。”等对方挂了电话，艾瑞克才挂掉电话。
  艾瑞克僵在原地，使着劲地咬嘴唇。
  他双手叉腰，左脚剁地，右脚踢土，竟忍不住地笑了几声。
  他恨不得一把剑刺穿地心，去他妈的大地母亲……他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摇头哼笑，泪水哗啦啦地任其流淌……原来，活着是最难的。
  他边流泪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