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24(3)
作者:康晚成      更新:2021-05-28 07:43      字数:2505
  鄂毕河上,每年五月冰川解冻,整个一条河上全是大冰块、冰渣子,白茫茫的一片无头无尾,整整一月那冰块被大河推着缓缓入海……亲爱的读者,你能想象那一场冰的旅行吗?
  艾瑞克很清楚,自己是个失败者,是个逃避者。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世界匆匆而来的潮流和趋势,他只能选择逃避。这世界是人类的世界,也是动物的世界,是植物的世界,也是静物的世界。这世界应该留有余地给那些失败的人。
  艾瑞克不停地幻想、回忆、悲伤。他无非是在寻找,寻找幻想里的那个自信又浪漫的少年和回忆里那个真实又快乐的自己。他一切的悲伤都源于他要找回那个坚定又阳光的少年。城市迫使他奉行的社会化言行品性,并不是他想要的,甚至是他最反感的。他看到城市的自己,讨厌得要辱骂、要攻击、要势不两立、要永不相见。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强烈地看不惯城市里的自己。
  他迷失了,在这里。
  他只有重回故乡,才能清楚地看到曾经的少年。可惜,他回不去了。所以他只能在失落的角落里,用回忆和幻想来慰藉灵魂的悲伤。
  他回不去!
  没人知道他现在的处境有多么难以启齿,没人知道!
  他只能躺在这与故乡近似的地方怀念故乡,哀悼爷爷。
  他第一次见这小河道就觉似曾相识,无非是因为它与故乡的沟壑模样相近、殊象同质。
  何以说似曾相识?是因这小河道跟薛家垣的甜水沟像极了。
  之所以叫甜水沟,是因为沟底有细细的泉水,很甜很清澈,可以直接喝。小时候如果去那里放羊割草根本不用带水,渴了趴在地上喝泉水。甜水沟特别大,相当于三四条西沟或十个薛家垣那么大,它坐落在村子东侧,是土塬上最靠北且最长的一条沟壑,甜水沟不只是薛家垣的甜水沟,也属于西南的东湾村、西湾村,泉水的目的地——沟底南段的水塘子就是他们两村共用的。甜水沟又长又窄,两边的梯田很少,加之十分陡峭,大人们放羊割草很少去那里,除了暑假时一群孩子结伴放羊,平时甜水沟真的很冷清。由此可知,甜水沟的青草如何。
  沟底地势狭长,十分平坦,空气清新,气温清凉。那一股泉水很小,贴着墙缝、顺着地缝或躲在草中流淌,不仔细找很难发现那里有泉。沟底的草特别新鲜,种类很多,一茬一茬长得非常快,家里牲口多的都来甜水沟割草,片刻功夫就能割满一大篓甚至一小车。西沟浅而宽,沟底种着不少庄稼,薛家垣上的其他沟谷要么短浅如坑窟、要么宽得没沿儿,而甜水沟又长又窄,跟眼前的小河道形状相像。
  艾瑞克此时此刻就躺在甜水沟里。他能闻得到那满谷的狗尾草,能感受到风来时草穗子在他胳膊上、额头上轻轻滑过,能听得到甜水沟深处的鸟鸣鹰嚎,能闻得到坡上的大酸枣又脆又甜……
  从始到终,对艾瑞克来说,甜水沟充满了神秘感。那神秘感中带着力量,带着希望,带着美和善。像美人儿令人眼前一亮,那山谷的绿色浓郁本身就有一种让人眼前一亮的风采和令人为之一振的力量。
  小河路西边有一个交警队,交警队隔壁是一所小学,幼儿园放学不久之后,这一会小学生也放学了。听着孩子们在岸坡上叽叽喳喳,艾瑞克恍如回到了童年,那叫喊的小儿郎都是他儿时一起放羊割草的小伙伴。
  艾瑞克至今还能记得那头老羊的模样,外八字的小羊角,核桃大的一对眼,低垂晃荡的大肚子,**饱满的关中奶……她早已经是几十个小羊的母亲了。老羊喜欢安静,很少叫唤,一旦叫唤爷爷奶奶就知道肯定有问题。她夏天喜欢喝冰凉的窖水,冬天爱喝温热的面汤。冬夏时她睡在棚窝里,有柴草做被褥,和老牛背靠背蜷在一起。春秋时她坐卧在老院子的东墙角下,听院门吱吱呀呀、开开关关,笑家里人大呼小叫、奔走来往,望门外白云舒展、黄土飞扬……她总是在咀嚼,四季不歇;她一直在观望,冷暖不言。
  坡岸南头有一排高山榕,艾瑞克在河底遥望,那一片浓重的绿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片小林子。三四十米高的树身,树干粗的估计艾瑞克都抱不住,仅仅七八颗树,枝叶联袂起来就是一张超级大树伞,站在路上的人也能享受到它的荫蔽。艾瑞克曾去过那树下瞻仰,那段坡地上,榕树根系发达,半尺高的野草和厚厚的落叶根本无法掩藏地面上那盘根错节的根系,那一段根本没法种菜,脚都踩不进去。临风翻卷,逢雨焕新,鸟儿轻歌,朝霞曼舞,不知道那些老树的年轮转了多少圈,树下耍子的孩童长大了几波,树周围的楼房街道换了几茬……艾瑞克蓦地涌生一种渺小卑微之感。
  艾瑞克也想起了薛家垣村中央的那棵皂荚树。那皂荚树比这七八棵榕树中最大的还要大很多,光皂荚树的树干就比这榕树大两倍还多,树干的直径估计有一米二三那么长,高度也比这榕树高,约莫有四五十米,那是薛家垣最老的一棵树,讲起来可大有来头。
  那棵皂荚树到底是谁种的、什么时候种的,活着的人已经没有谁说得清楚了。暂且不说这棵树的来历,先说说这皂荚树的位置,读者们就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了。老村子总体上说四四方方,东西走向有五条小巷,南北三条,那皂荚树就种在中央的主干道上,而且是东西第三条巷子与主干道的交汇处。随便站在村子哪儿,远近皆能看见那皂荚树。树南边三五米远就是村里新建的观音庙,观音庙门口是个废旧的篮球框,这块过期的篮球场就是村里人的小广场。小孩子踢踢球、年轻人投投篮,过年过节在这里跪拜求神,平时村里人爱在树下拉拉家常、扯扯嘴皮子、下下象棋、打打扑克。皂荚树西边的房子是村委会和广播站,南边是村里的医疗站,东边是村里最大的小卖部,北边跨个巷子就是村里的小学了。在薛家垣上找一找,可没有比要皂荚树这块地更核心的位置了。
  爷爷小时曾听他的爷爷讲过,以前民国时村里一直有一个老观音庙,已经几百年了,在皂荚树北边偏西十来米处。打仗的时候把老庙砸了,建国后村里人合计着再建一个新庙,可老庙的地址已经被人占用盖了房子,新庙建在哪里成了个问题。于是村里人请方圆十几里能算卦看风水的人来村里找位置,来了好几拨人,好几个风水先生都说应该建在这棵皂荚树周边,都说这棵皂荚树是村里的福树保佑着薛家垣,他们让村里人一定供好这棵皂荚树,村里的福祸都在这棵树上。后来村里人就在皂荚树南面建了个观音庙,开庙的时候还请了大师做法,爷爷说当时可隆重了,周边村子的好多人也过来看热闹,好多人慕名而来赶着头一拜。就这样,薛家垣的观音庙和皂荚树的风水传闻,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的人都知道了,逢年过节都来薛家垣拜观音庙和这棵树,越说越灵,越灵越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