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24(2)
作者:
康晚成 更新:2021-05-28 07:43 字数:2787
他们爷孙两最担心的老黄牛倒是安然无恙,它身上褐红色的牛毛像雨伞一样并不沾水。水滴从老牛身上一片一片地滑下来,落在爷爷的布鞋上,鞋湿了,爷爷也不挪脚。老牛的缰绳在爷爷手上缠了好几圈,他时不时地看看老牛。老牛甩一甩尾巴、扇一扇耳朵,扭扭头、抖抖脖子,也时不时地瞅两眼爷爷。爷爷像老牛,老牛也像爷爷,他两像一对老牛兄弟,也像一对老头兄弟。而躲在架子车下的艾瑞克,是一头牛犊子。那一天,他们三个在地头待了很久很久,那一番画面留给艾瑞克的只有幸福的安宁。有些景象不壮观,却很难忘;有些话语不华丽,却掷地有声;有些人不伟大,却重千斤。
他和爷爷之间的很多美好回忆,现在想来,全不是热烈的、深情的、浓重的、亲密的,恰恰相反,是平静的、温和的、清澈的甚至是淡然的。
两股泪水顺着鼻梁和脸颊的两侧流下来,艾瑞克在思念爷爷。多希望娜娜此刻也躺在他身边,好听他讲一讲关于爷爷的故事。
因为小河的存在,这两岸的坡地在可见的未来里不会有大的变动或被政府占用,因此,周边居住的人们见缝插针,放了心地来这里种菜,由此两岸的坡地上满是一小条一小条的菜地,艾瑞克边走边望,那菜地连起来竟有几百米长。有段时间,艾瑞克跟娜娜经常在这周边溜达,欣赏小河两侧的田园风光。一年四季无论何时,只要来这里散步,定会走这岸坡上,打望那一溜一溜、一道一道的小菜地。
虽是冬天,坡地上那牵着藤蔓的野菊花正值花期,一片一片地盛开,像小星星一样点缀着小河和菜地。艾瑞克所在的河西岸有一排棕榈树,每隔两米栽种一棵,人们就在这棕榈树下东西两米宽的平地上,耕耘出一条条一米宽、半米宽的菜地来,菜地里种有小葱、皇帝菜、韭菜、青菜……远处还有用竹子支起架子的豆角、黄瓜、番茄,还有一些南方独有的艾瑞克叫不出名字的菜。稍作打量,艾瑞克发现这小河路上就数红薯种的最多了。
为了保障自己那两三平米的小菜地不被小动物或者小孩子破坏掉,只要是靠近望辉路的菜地,都清一色被“武装”起来。有人将废旧的单人床垫侧着立起来,固定成一道护城墙;有人是用竹子和废桌椅拆下来的木条搭建栅栏,并在张牙舞爪的栅栏上挂满干死的野菊花藤蔓;有人专门找来蓝色的大铁皮,卡在旧轮胎上,如此支起一面单薄的小墙;有人用大石头将废旧凉席夹住立起来当栅栏;还有人从四面八方找来带刺的树杆、花枝插进土里勉强算防护栏……艾瑞克走着走着眼前一亮,这么一块地方,竟然有人在种玉米和黄豆!小河边还有种南瓜的,南瓜已经开始抽丝拉蔓子了。南方此时的气候跟北方的初春相近,好多蔬菜瓜果都能生长。
小河道对岸的坡地也是一样,一块一块、一溜一溜的菜地,一台比一台低,一直延伸到小河边上,有些菜地直通河水。另有些菜地上一台比下一台高出一米多,很像老家麦场南头的坡地。
恰有一对母女在小菜地里忙活。妈妈穿着半尺高的黑色雨鞋,用一米多长的小锄头在除草。突然觉得锄头铲草不顶用,径直弯下腰用手拔草。她两三岁的女儿蹲在地上安静地用小手采摘野花,采完野花又采野草,一个人安静地沉浸在乡土的世界里。每当她要采摘妈妈菜地里的菜叶时,她妈妈就会用广东话喊几句,然后小姑娘就缩回手,转身继续采野花。
艾瑞克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上地。那时候爷爷奶奶年岁已大,好的庄稼地都分拨给了叔伯们种,他们主要是种杂粮蔬菜,菜地里顺带着点缀些绿豆、黄豆,或者豆子地里顺手洒下菜种子。艾瑞克清楚地记得爷爷奶奶对离家最近的那一块自留地倾注了多大的热情。那块地总共一亩多,他们分掰成半米一溜的,今年两溜种花生、两溜点红豆,明年一溜种辣椒、三溜埋红薯。就那么一点自留地,每年种的名头都不一样。有一年挖红薯时挖出蛇吓得奶奶好多天不敢去地里,有一年好一片的芝麻被谁家孩子糟蹋了奶奶气得整日骂人,有年秋天刚种上去的油菜被猪拱了奶奶派艾瑞克天天去那看守,还有一年夏末秋初南瓜被冰雹打了奶奶恨不得赤膊护南瓜……那庄稼地里的故事是爷爷奶奶的,也是艾瑞克的。
至今他亦不解,为何自己对乡土如此眷恋?
此地有山有水,似曾相识。
有些累了,艾瑞克索性坐下来休息一会。他打着转儿地找一处好地方,要草浓所以他朝河底走,要人少所以他继续下坡。最后,在距离河底两米的地方,他屈膝坐了下来。看着那哗啦啦的一撮水流,欢喜油然而生。
中国的广大农村物质贫乏,乡野人眼界局促,对所谓的“大世界”知之甚少。可神灵是公正的,他们在用物质回馈物质主义者的同时,也在用其他的奖励安慰那些驻守在偏僻故土的人们——沉静的朝阳、轻盈的河水、青色的沟壑、高卧的喜鹊、蜿蜒千百年的土路、千里麦香的初夏……乡村是传递浪漫与童心的小世界,是享受自由与从容的桃花源,传奇的故事一直私藏在那儿,真诚无私的人们也在那儿。所谓的“大世界”,不过是城市里的楼房、街道、会所罢了。城市之欢靠人,而乡村之乐在天。
心随境变——农村人来到城市里,竟都变了。
在外面这些年,他默默地探索,他不停地折腾,真的好累。
太累了,从未有过的累,累成一只小鸟,扑腾不起翅膀。有时候奢望着倘若可以,他会将自己的生命暂停一段时间,等修整好了,再重新开始呼吸,重新面对阳光、城市和工作。
这几年他越来越脆弱,特别是这几个月。从失业到现在,他总是打不起精神,不想做任何事情,亦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价值。失眠、发呆、幻想占满了他的内存,连爱娜娜也掏不出力气。一切运转都仰仗习惯和不得不来维持,真希望有人能帮他——帮他结束——结束这脆弱的状态。没有工作的日子他格外空虚,这种空虚已经达到了意志无法管理的程度,如果不是娜娜的召唤,他可能会在沙发上躺整整一月,或者一年,或者十年……
有时候,他在哭,眼泪已经流了许久,他竟浑然不知。这种静静淌泪的状况也有段时间了,在噩梦清醒时,在公交车上,在一个人吃饭时,在独自个站在公司办公楼最顶层的时候……
这深深的疲惫只是一种过渡,艾瑞克知道自己会好起来的,会回到以前的样子。直觉告诉他,这是他这一生最难熬的一劫,他一定要挺过去。
艾瑞克长叹一口气,不管不顾地上的土,直接在坡地上躺了下来。
如果一个人真实地展露自己都需要卯足劲、下决心,那不如将这个社会关在门外,在家出家,好歹门内是专属于他的绿林深山。
像艾瑞克这样愚笨的人,他们努力讨好社会的一言一行在别人眼中都是笑话,但凡他们以本面目示人,便会被当成怪人、疯子甚至妖怪、妖孽,而非勇士。像艾瑞克这样的人,他们不甘违背自己的真心,不愿配合世俗的期待,无力消弭世人的偏狭,无法得到他人的接纳,即便如此,他们也不甘心蜷缩在黑暗中独自哀伤、悄悄抹泪。
艾瑞克渴望自己的大脑和电影《初恋五十次》的女主角一样,只保留一天的记忆,每天早上醒来生活都是空白的、新鲜的。
此时此刻,他是一只人形的巨蟒,听不懂人话,没有人的记忆,远离社会、城市、公路,潇洒地隐匿在深林。
巨蟒睡着以后,他化成一只寒号鸟,昼伏夜出,性情孤僻,一洞一鼠,安静独居,生活规律,千里觅食一处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