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23(下)
作者:
康晚成 更新:2021-05-28 07:43 字数:2410
鸡慌的时候,一大家子吃不饱,爷爷为了保命用嫁姑娘来换粮食,时至今日,村里还有人在背后取笑他,说爷爷没饭吃就嫁女儿,三年嫁了三个女儿。在当时,像这种没粮食吃就嫁女儿的事情再正常不过了。那时候方圆上每个村子都有些个孩子饿死或者病死,大多数孩子因为长期挨饿烙下了终身病根,对门的乔奶奶因为当年挨饿不到三十岁就一口牙全没了。还有不少孩子因大人养活不了就直接送人了,更惨的是被家长无奈扔了的、卖了的——那段历史给那个年代的孩子所造成的伤害是不可宽恕的。薛家垣虽然没饿死多少人,但活着的各个只剩半条命。大人们耷拉着没精神,双颊鼓鼓地泛着光,身上又瘦又皱。孩子们眼中无神,早饿得迟钝了。二姑奶说好些省份,鸡慌最严重的地区,大一点的村子死一半人剩一半人;小一些村子根本禁不住折腾,很快成了荒地,原来的村子、宅子就这样成了下一代孩子们眼中的鬼村、鬼屋。艾瑞克他们省还算好点,临县的一个冯家村那时候瞒着上面说收成不行交不了粮,这才没在鸡慌中死多少人。最北边的一个县,因为上面有人罩着都没饿着,是当时最美的地方。薛家垣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有几个领头人很聪明,提前备了些白菜、玉米、土豆,就硬生生挺过了鸡慌;二姑奶他们村是靠着一条河和一片队里废弃的红薯地活下来了;薛家垣那时候管事的人太老实,自己村产的粮食给足量地上交了,最后饿了自己人,多亏了有几条山沟沟,沟里的野草算是救了村子一命,使得村里没饿死多少人……
那时候,村里的大喇叭依旧放着各种口号、语录、红歌,人们听着越来越没有热情。白天大伙规规矩矩的,忠于信仰忠于纪律;到了晚上各个饿得慌得都出来了,偷的、抢的、动刀子、扛铁锨的都有,谁看见谁也不知声,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一群人中邪了似的,白天战天斗地地折腾,晚上又十分清醒,很明白发生了什么,知道如何应对。那些年所有人都高度紧绷着,因为灾难随时降临在自己身上。
为了吃饭爷爷当时把三个姑妈都嫁了,家里人丁少了,可鸡慌并没有过去。听说附近的好多乡亲都去隔壁的县城里要饭,爷爷当下决定跟村里的其他人一道也去讨饭。一来回好几天功夫,背个麻袋,回来总能带点吃的给大伯,最好的一次还讨到了一块麻糖饼,等到大伯吃的时候已经全部长毛了,但发霉丝毫不妨碍人们对食物的索取。就在爷爷先前还担心活不下去的时候,年景突然变好了。上面给村大队发了种粮,趁着春天还没来人们赶紧下种。
真是个刻骨铭心的魔幻时代。时间走得太快,现在的人已经无法想象了,因为在他们的认识体系里,那个年代的种种行为都是匪夷所思的、不可能发生的。
民丰这一段的北侧,是一片建筑工地。艾瑞克站在路对面望去,早前的臭水沟快被填平了,小山丘也快削平了,这么高的施工效率,当然是建商品房。工地的西北角和东南角各有一个超大挖掘机轰隆隆响,仿佛各自是对方的回音一样。工地西南角有几个带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在搭建铁架子,那是专给建筑工人住的临时房。
一位老太太蹲坐在路边,一手握着奶瓶用掌心感受温度,一手提着很大的保温杯,她在斟酌要不要再向奶瓶里加热水。她的两只腿紧紧地夹着婴儿车以避免车晃动,而躺在车里的小宝宝盖着小被子,盯着天空目不转睛,两只小手伸出来不停地抓什么,想必他是要抓走天上一团团的乌云吧!
比起艾瑞克的危难时期,爷爷的那段经历真是无法想象的。后来,叔伯们各个结婚了,小姑也出嫁了,孙子辈的孩子们一个个地出生了、上学了、进社会了、结婚了……故事的结尾是什么呢?是生活,平凡无奇的生活。那时候的确死了很多很多人,但几乎没有人是因为丧失了生命意志而自杀的,人人都想活下去。
有时候,追求富有比起坚持活着,真是容易多了。
艾瑞克想想自己眼下的境况,那对爷爷来说,真不是什么事儿。他还有大好的人生等着呢,还有大好的幸福要享受呢。他要结婚,要办一场浪漫的婚礼。
他想象了无数种场景向娜娜求婚,比如在家里突然趁其不备给她惊喜,比如在公共场合准备好鲜花、蜡烛、戒指然后跪地求婚;比如在名胜古迹的见证下设计一场难忘的求婚仪式;比如用惊险、刺激、要挟的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求婚;比如用静谧、温柔、甜蜜的方式向她开口提亲……
关于婚礼的样子,他也翻来覆去地想象过无数种、无数次。以电影票为模板设计婚礼邀请函,向来宾们讲述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当然故事的男女主角是他们俩。给她一场浪漫的旅行婚礼,带着她游玩各大洲,将他们旅途中的合照做成结婚照。给她一个花的婚礼,将她喜欢的所有花卉全部买来,装扮成一个唯美的琪花瑶草的小屋,请来他们两人重要的亲朋,婚礼就在小屋里举办。或者,给她一个童话般的白雪公主的婚礼,在一栋小城堡里请来很多话剧演员,让他们装扮成童话剧里的各种角色,而那个他牵手出场的公主就是娜娜。或者给她一个简洁的田园婚礼,在薛家垣上,在千里金黄的菜花地里,他绕过一颗颗泡桐树、一重重麦堆、一台台麦场,最后在南头的坡地里,找到穿着洁白婚纱的她……
关于婚礼上说给娜娜的宣言,他也在心里想了很多遍。“永远做她的奴隶,为她鞍前马后”——这一句不太大气;“你永远是我的小公主,我会保护你一辈子”——这一句不太凝重;“我会成为一个好丈夫,陪你白头到老”——这一句平平无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一句太过文艺、有点酸了……他到现在都没找到一句合适的话,让娜娜可以笃定终身嫁给他的话,也没找到一句合适的话,可以让艾瑞克觉得他也可把自己托付于娜娜的话。
关于婚姻,他连做梦都在想。
艾瑞克站在民塘路与民丰路的交汇口。十字路口四个角落的辅路内侧,每隔一米就有一个一尺高的石墩子。眼前的墩子上坐着几个老年人,两老头翘着二郎腿抽烟斗嘴,一老头双手抱膝静静发呆,还有两老太太在看孩子……他们都住在后面的白石龙村里,他们不是本地人,是专程投奔儿女来的。这些老年人面街而坐,十字路口对他们来说好比老家的村口,他们一样地坐在树下,一样地看着村头的车流来往,只是缺了一份等待。
等待……
等待!
等待——也许就是爷爷当年活下去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