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振动总算停止，我期待他能够放弃。此时此刻，我只想一个人。就让我一个人，永远这样子一个人。可是没有多久，就传来了敲门声。舅舅舅妈又回外省工作去了，此时家中只有我一个人。我很想假装没有听见那一阵阵极有耐心的敲门声，但那声音让我的内心躁动不安。
  拖着沉重的身体去开门，感觉已经浑身冷汗。门一打开，果然是他。
  “你怎么了？”他很快蹙起眉梢来，露出担忧的神色。
  “我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我尽量表现得厌恶，想让他知难而退。或许这不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仿佛我表现得越糟糕，而他依旧不离不弃，就能够证明他对我的关心，不是出于对年少初恋情结的执着而施恩的一场慈善剧场。
  “你怎么了？”他还是问我，我不想说话，慢慢挪步走到客厅离我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很快洞悉我的情况，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我的小腹绞痛，头脑发晕，仿佛随时都能倒下，但我仍旧在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出门之前，他拿走了玄关上的钥匙，这让我的心里竟然长舒了一口气。
  桌上放着热乎乎的红薯，香气氤氲整个室内，那熟悉的味道，如此让人怀念，一时竟忍不住潸然泪下。我弯着腰弓着背，好不容易走到玄关处的桌前，拾起那红薯。一口咬在口中，像是细粉一般，甜甜的化在了口中。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了，我假装没有看见他留意那被动过的红薯，而后脸上那欣慰的表情。喝下他递给我的止痛药以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我总觉得做人要适可而止，他为我做的实在已经仁至义尽了。可他照样逃避我的问题，突然变成一个啰嗦的老头，用像老父亲对女儿的叮咛语气一般同我说：“吃止痛药也只是一时的，你这个还是和生活习惯还有个人体质有关，改天多抓几副中药调节，多多运动，会好起来的。”
  他对我提问的忽视，让我感到恼火，我发过脾气，也闹过，但完全没有任何作用。我干脆一头栽下去，用被子将自己蒙住不再说话。没过多久，我听见渐远的脚步声。他出去了，门被轻轻的带上，传来嘎吱的响声。
  他是出去了吗？他真的走了？走了也好。或许他这个人千好万好，最大的不应该就是遇见我，和这样一个我纠缠在一起。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一次，就算我无法挽回自己人生里的那些悲剧，也不想再遇见他，至少让他的生活过得如意一些吧！
  不知不觉，眼泪已漫上床畔。
  我记得家里刚刚出事的时候，每天我能听到的慰问，如雪花一般多，纷纷扬扬一齐洒下。可后来时间久了，人们似乎是彻底的忘记了这件事情。别人人生的沧桑巨变，可能不过是你人生的一场昙花一现的飞絮。她可真可怜啊！她可真惨！她要加油啊！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应该忘记了吧！
  时间必须把一切都变淡了，回忆和痛苦，在别人的面前一文不值。可于我，失去的快乐家园连旧址都夷为平地，再无重建之希望，回忆无法遗忘，痛苦也无法减轻。那时候我背负着照顾爸爸的使命，想象着终有一天他会睁开眼睛，所以我无暇顾及。如今，我好像骤然间回到了当初那一刻，快乐家园被夷为平地，我是唯一一个在灾难现场痛哭的人。
  戚轮希会有所不同吗？假设他真的爱我，爱会让他有所不同吗？爱能让他感同身受吗？爱能让他维持多久，和一个丧失斗志不再乐观和从前大相径庭的人待在一起？
  我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从前的我没能给他的幸福，以后的我更加无法办到。而他也终将有一天会放下自己愚蠢的慈悲心肠，被厌恶充斥头脑。我的悲剧只是他人生的飞絮，昙花一现的飞絮。他会说：她可真可怜啊！她可真惨！她要加油啊！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应该忘记了吧！
  悲伤像一记麻药，被悲伤的陷阱网罗的普通人，轻易强壮不得，轻易清醒不得，轻易光明不得。我沉浸在过去和现在的悲伤之中，那时候，我整个人都无法变得坚强起来，像海边一垛柔软的沙子。突然，我身后的位置陷了下去，我整个人一个激灵，浑身一颤，顿时紧张了起来。戚轮希紧紧地靠在我的身后，手环过我的腰间，一瞬间掀开我的短袖上衣将一块温热的东西附在我的肚皮上。那是一块被开水浸湿的毛巾，热度透过肚子传到培育胎儿的温床之中，甚至有些发烫。不得不承认，身体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好几年，我都沿用着这样的方法，有时候我也会怀念他照顾我时的感觉，但此时此刻的感受，到底是难以纯粹。鼻子再经不住那酸涩，回忆和红薯的味道一样，熟悉而又香甜。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还不知道谁吃了谁呢！”
  “那你赶紧躺下呗！”
  “我还是起来吧！”
  “你说我们俩儿到底是谁吃了谁？”
  “你的毛巾冷了吗？”
  “你看，这样像不像一个孕妇？”
  “为什么你现在都不亲我了？难道你只喜欢偷亲？你这是什么心理？”
  “你看，我这不是终于还是躺下了？”他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闻见他身上一种淡淡的沐浴乳的气味。回忆和现实交错的感觉让我迅速的挣扎了起来，他却紧紧地把我给拴住。
  “让我抱抱你，好吗？”他的声音像一条水蛇，从我的耳边，到颈项之间缠绕，让我感到害怕。可他的声音又那般柔软，竟带着一点儿沙哑的哭腔。我的心漏了半拍，仿佛从前那个被生活打击、被亲人抛弃的少年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或许，他早就来到了我的身边，只是我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
  “戚轮希，你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对我吗？我已经接受了太多人的同情，我不想到现在，还要被你同情。也不要说是因为你还爱我，因为我不相信。”
  “我不是还爱你，我是一直爱着你。”
  我不是还爱你，我是一直爱着你。
  睡梦里，这句甜言蜜语像是催眠的咒语，让我在半清醒半沉睡的世界里游走。有时候我很难说清楚，到底是清醒好一些，还是沉睡好一些。梦里的世界可怕，让我仿佛葬身火海，喘不过气来，拼命的想要逃脱。可猛然清醒，却发现现实和梦境没有什么不同。那逃脱的快乐只维持一秒，有时连短暂的一秒都没有。
  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空无一人，我身旁的位置也早就人去楼空。感到口干舌燥，想爬起来，点一盏灯，倒一杯水，像案板上的鱼，濒死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陷在闷热的床单里。
  这个夏天快要过去了吧，有叶子已经迫不及待的离开，外头又是沙沙的雨声。我安安静静的看着天花板上的两束光，随着外头的车辆来来往往，光一闪一闪，没有一丝灵魂的剪影。觉得自己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忘的人，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现在想来，会不会戚轮希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他目睹自己的母亲死去的时候，频繁的做着噩梦的时候，深夜里坐在浴缸边上的时候。
  眼泪又顺着那该死的眼睛流淌了下来，那时候我真的应该对他好一些的！我多想像当初的他一样，勇敢的抓住人生里那唯一的一根稻草。
  可我不能！
  我曾经是他，或者说他曾经是我。我清楚我们的开始因何而起，也清楚我后来如何对他，给过他多少的等待，多少的辜负，多少的难堪。我实在没办法再去冒险了，他是我最后底线。我害怕连他眼里的我也只是一只卑微的蝼蚁……
  何不只记住曾经那个爱笑的刁蛮姑娘呢？而我只配行尸走肉的继续僵持下去。
  殊不知流了多久的眼泪，鼻子被完全堵塞，地上是一团团的白色，外头才传来一阵稀疏的声响，我知道是他回来了。我慌忙整理自己的仪表，知道自己一定是一脸狼狈。
  咚咚，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然后告诉我：“小默，我进来咯。”
  灯打开的时候，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可还是被扎眼的亮光刺的眼睛疼。
  我知道他正看着我肿的核桃般大的眼睛，于是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更加不敢睁开眼去看他。可他对此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拉我起来：“小默，吃饭了。”
  他的手很冰，让我整个人一颤。我这才睁开眼来，看到他竟然比我还狼狈的样子。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一簇簇湿哒哒聚在一起，因为多少进门后擦干了一些，就变得更加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也湿了，双颊通红。见我一言不发望着他，他讪讪的笑了笑，两个圆圆的酒窝就调皮的出来了。
  他告诉我：“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撑伞都没用，不过好歹点的外卖没洒。”
  见我仍旧不说话，他自觉有些尴尬，又找着话同我说：“我也想亲手做的，但实在厨艺堪忧。”
  看他笑得费力，独角戏也演得费力，我到底是叹了口气，从床上爬了起来，从橱柜里找了一条干毛巾递给他：“你擦擦吧！”
  他从我的床头柜上抽出几张纸：“那你也擦擦吧，我是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