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谅解
作者:三秒鱼      更新:2021-05-27 15:09      字数:3848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那些我们深爱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消散,可以永远陪伴在我们身边,但那是童话里才可能办到的事情,但现在,连童话都喜欢种上荆棘,现实尽数渗透进去。
  第二天我还是走到了小默舅舅舅妈家门口,依旧下着雨,她同我说过不要来找她,但我惊奇的发现,曾经我长大的地方,如今除了她以外,我没有任何可以去见的人。
  她舅舅舅妈说她到林里家去了,舅妈皱着眉担忧的看着舅舅,舅舅也很快蹙起了眉梢。
  舅妈同我说:“林里的妈妈这么多年了也不肯原谅她,但是她总是要去见她,每一次都几乎被打出来。我们劝不了她。”
  我担心她,直找到林里原先的家去,林里的家租住在八层高的砖楼,一层两户,中间的楼道,有镂空的黄色粉刷墙壁挡着,空隙很大,能看得见楼道里的一些东西。小默小小的一只坐在第五层下边几阶的楼梯上,低耷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我不知道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是还没见过林里妈妈还是吃了闭门羹,她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看上去很不舒服。
  我在楼下站了整整二十分钟,幽幽的望着楼上,过路的人或许觉得我有些奇怪,忍不住打量我几眼才顺着地上的雨水吧嗒吧嗒的离开。
  雨总会溅到我的眼睛里,让我的眼底变得潮湿。
  我打算上去了,带她离开,这时候一个女人提着两个红色的塑料袋,装了满满当当的菜从楼的那头过来了。她天蓝色的塑料凉鞋上沾着一些泥泞、细细的沙子,鞋底扁平,走路的时候踩在一圈圈的水注中间,带着脚底板与鞋面之间吧嗒吧嗒的,连小腿上也全是细沙,灰色的七分宽裤裤脚上也湿了大半。
  我见过她几次,只是匆匆的一面,或许是某一次在大街上偶遇,小默老远指着她告诉我那是林里家的“巫婆”,将来肯定会是个恶婆婆。又或者是林里住院的时候,妇人穿着最普通的碎花宽松的短袖衣裳,老气的皮筋或头花把头发栓在头顶像个道姑。双眼的周围满是青斑和皱纹,但眼神永远是凌厉的,人永远也精气神十足,声音尖尖的拔高像是一只尖叫的公鸡,数落林里这不好那不好。
  但眼前的这个妇人微微佝偻着脊背,因为太瘦,肩膀从米色的衣服里头凸出来,像是两坨坚硬的石头。身体如一副排骨一般,更显得手上提着的东西太沉,将人都重重的压了下去。嘴唇苍白得像是被雨水泡了太久,嘴角微微向下撇,眼睛盯着脚上的塑胶鞋子,微微皱着眉头,仿佛是因为沾了满脚的细沙而感到惴惴不安似的。
  因为她和我有限的记忆中有些出入,我一时之间不太敢肯定她的身份,直到她朝着这栋楼走去,收了伞也没有沥干,胡乱揉捏在手上,垂着枯瘦的手臂撑着楼梯的扶手向上一步步踩着。那姿势很像是在拔河,牢牢的撑在扶手上,那只用力向上攀援的手上还攥着湿漉漉的雨伞,让扶过的地方都顺着水,把原本不是很干净的扶手像是洗过了一遍似的,微黄的水浆变成灰黑浑浊的液体无声的又掉落在湿哒哒的台阶上。
  “阿……阿姨。”
  拐个弯要上最后小半截台阶的时候,王凤珠停在了平地上,小默终于像是如梦方醒一般的撑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她忐忑不安的攥着手中的水果篮,双手微微朝前,说这是给她带来的一点儿水果。
  “您最近过的好吗?”小默的嘴角在颤抖。她的后头是那扇紧闭的生锈铁门,曾经长手长脚如蚱蜢一般的林里经常从那里快速蹿出来,会被他的母亲用力拦截,在他的书包里塞上一罐豆奶或者几包饼干。但是现在,那里很少有人进进出出了,这些年来,风风火火的王凤珠女士,她朋友们的孩子也都和林里一般的年纪,纷纷从大学毕业,有的正忙着娶妻生子。朋友们话里话外间,总是孩子们在外头那个纷繁世界里的建树,不再适宜充当王凤珠女士家里的客人。
  王凤珠女士双眼毫无生气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鬓边居然染上了几缕白发,黑白的头发一样湿哒哒的贴在脸上,除了湿润,还有疲倦和憔悴沾染,小默的鼻子泛起一股酸涩。很难想象即使是这样,她看见眼前的女人,仍旧有几分亲切。
  王凤珠女士没有说话,绕过小默想要离开,可小默偏偏挤上前去,想接过她手中沉重的负担。对方像是早就洞悉她的阴谋,突然转过身去抛出手中的那些东西,如投掷一个铅球一般,砸中小默的侧身随即滚落在地。
  火红的西红柿,姜黄色的土豆原本就带着泥巴又横生出一截牙儿来,芹菜硬邦邦的根茎被蜷曲在袋子中旁溢出来,一块水嫩嫩的豆腐,从白色的塑料袋子里飞出去的时候已经碎了一些,后来滚落到台阶上,又被掉下来的火红西红柿砸中,破了、碎了,沾染上楼梯地面上肮脏的污渍,变得一塌糊涂。
  “我说过我不想再看到你,你为什么还要来,还要来!”
  女人激动的抱住自己的脑袋,张大了嘴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口腔中的一切都要仰天长啸。她的身体里仿佛有驱使她的魔鬼,她的脑袋快要炸开,疼痛的感觉让她彻底被操控,喘不过气来,胸前剧烈的起伏着,憔悴和疲惫一瞬间变成狰狞和可怕。可对她来说,眼前这个满眼含着泪花泫然欲泣的女孩儿才是魔鬼,是偷走她生命中最宝贵儿子的魔鬼。
  她快速的转过身去将铁门打开,着急的将钥匙掉在地上,还没有拾起钥匙就用力的将门踹了一脚,“哐当”的响声如霹雳一般。终于还是将门打开,连脚上沾满泥泞和细沙的鞋子都来不及脱,破门而入仿佛入室杀人的罪犯一般来势汹汹。小默只是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好像被判了死刑的罪犯,在行刑的枪口前站立。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等王凤珠女士返还的时候,端着垃圾桶快速朝楼梯间走来,垃圾桶里的东西哗啦啦如雪花一般落在人的身上,我拉过小默将她整个人罩住,污臭的东西气味难以形容,尽数从人的身上落下。此刻那些垃圾,空掉的烟盒被揉成一团又绽开,依旧带着深刻不可复制的痕迹。几块骨头架子沾着一点儿酸臭的肉丝和米粒,绿色的啤酒罐子滴出泛黄的酒汁来。用过的卫生纸是姜黄色,皱巴巴的一团,有一些湿哒哒的,它们混合着一些菜汤和人的唾沫、浓痰,时间久了同样发酸发臭……
  “滚!滚!”几层台阶之上,是王凤珠的咆哮声。小默只是站在原地,紧紧的攥着拳头,浑身瑟瑟发抖,瞪大着眼睛。我想要拉小默赶紧离开,我担心再这么下去不仅楼上的人会崩溃,连我身边的人也会崩溃。
  小默愣愣的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袋东西来,我知道那或许是钱,用信封包裹着,虽然不算十分丰厚,但一定是她的全部了。
  她几乎是被我推着离开的,整个人仿佛失掉了灵魂,眼珠子转也不转,只有眼泪无声的流淌着,证明着她几乎还是个活物。
  直到我们从楼下狼狈的穿过,楼上依旧有老妇人的哭声,楼上的邻居下来安慰她,王凤珠女士的哭声,依旧和初闻噩耗的时候一样哀恸。
  “你还好吧!”我问她,想听她和我说话。她木讷的转过头来告诉我:“我知道,我每一次出现,都会引起她的伤心事,提醒她过去发生的事情,死去的人。我不该出现的,可是我忍不住,我太想得到她的谅解了,真的太想了。”
  我问她:“如果得到了她的谅解,那你也会谅解你自己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我,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脖子,突然那声音柔软又脆弱,像是羽毛一般从我的心口划过,带着淡淡的哀伤:“都脏了呢!”
  从前的衣服还躺在柜子里,用一层薄薄的防潮袋子裹着,我打开它们,就像是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或许我包裹着记忆的,是更薄的东西,以至于顷刻间便流露出来。
  上学时候走过的路,欢笑声,黑板上的粉笔灰呛得前排的学生流出眼泪来,老师永远挂在墙壁之上的一扇窗户,好像一只被砍下的人头。那些时候,我们穿着最简单的衣服,难以跟上潮流,梳着最简单的头发,谈不上帅气。每天早晨,我和现在一样,套上t恤衫,布制的简易裤装,裤脚被我挽上一圈,洗的发白的鞋子,鞋带系得端端正正。
  兜里的手机响了,最近爸爸给我打电话勤了一些,接通电话,我还是那句话:“我暂时还不回来。”
  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闷闷的传来:“你到底还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顿了半响,他又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回去是干嘛?”
  “你听晓喃说的吧?”
  未及他说话,我已经猜到他会为谁狡辩:“好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看着办的,你别以为我还是曾经那个任你摆布的少年。”
  今天的天气特备晴朗,虽然偶有阵雨,但绿草如茵。穿过前湖勃勃生机的绿色小道,城市的拥挤和破败扑面而来。总有一片地方,暂且没被城市的文明连带,大街小巷响起不入流的音乐,陈旧的cd老店奇迹的经营着,30块钱一件的衣服还能讲价,一个推车拉着一罐煤气就能经营的摊子,让充满着裂缝和凹凸的水泥地面上油渍不去。还有一些神奇的存在,那些乞丐头发生结,尚不清楚精神状况,也从没听见他们和人交谈,在垃圾桶的附近寻找着食物。这里还和以前一样,虽然不到一百米开外的地方已经拉起了围栏,房屋拆建,水泥和钢筋已经运到了空地上,工人们蚂蚁一般的聚集起来。好在,曾经买早点的摊贩还在,都是熟悉的脸,只不过推车的位置换了一条街,我骑着自行车,没有找多久便被幸运眷顾了而找到了他们。
  “还是两个红薯?”
  “是的。”
  那些个清晨,我们每天都会这样对话。
  我走到卖红薯的老爷爷跟前,虽然这些年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但老爷爷仿佛穿越了时空,和从前那个人一模一样。未见更加苍老,他的推车也未见更加陈旧,从很远的地方走来,烤红薯的香味也没有变淡。
  我安安静静的站在上一个人身后,那个穿着黑色校服的少年,或许还处在变声期,声音像是钝掉的吉他。
  “还是两个红薯?”
  “嗯。”
  少年拿着红薯走了,我只是轻轻的笑了笑。
  我拎着红薯骑着自行车到小默舅舅舅妈家的时候,我一路上都在想,或许一切真的能回到从前。你看,卖红薯的老爷爷还在呢,你看,这里的一切也都没有变样,你看,至少我和你都还在……
  “小默,下楼。”
  “你回去吧!”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
  “你怎么了?”
  “我不舒服,你回去吧。”
  “是怎么不舒服?”
  她问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