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黑暗的光
作者:三秒鱼      更新:2021-05-27 15:09      字数:6399
  我醒来以后,舅舅舅妈来看我。医生也来看我,到最后连警察都来了。
  警察和我说,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叫吴雾军的男人故意纵火,他以为那是他妹妹的房子。吴雾军、吴雾聆……
  妈妈死了,尸体被一块厚重的家具压住,早就没了生命迹象。爸爸的身体烧伤严重,勉强残存着最后一口气,是因为有人护在了他的身上,因为有人死在了他的身上。
  吴雾聆来了,她哭得双眼通红,我记得当时我激动的抓着她发疯一般的问她,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把我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说我宁愿从来不认识她。我哭着喊着,我或许还说了更多更多恨她的话,灾难让我彻底的失去了顾忌旁人的意志。
  吴雾聆的哥哥这一次彻彻底底成了杀人犯,他躲了许多天,最后跑去找吴雾聆,让她帮他,跪在地上求她给他钱。
  吴雾聆说自己没有钱,劝他去自首。后来他开始打她,打得她头都破了,手上被划出两道长长的口子,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却还在疯狂的用脚踏在她身上,发狠着像是踩一块破旧的抹布,问她为什么不早把钱给他,这样他就用不着烧房子,他就用不着被警察追,他说他的人生都被吴雾聆毁了。最后皮包被吴雾军找出来,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只有零星的几百块,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也几乎全被打包要带走。然后,叶笙歌出现了。
  他怎么打得过从小就在混混堆里摸爬滚打的吴雾军,他想让她别碰吴雾聆,刀子险些从叶笙歌的脸上化开。最后警车匆匆赶到,警车的声音像是烦人的恶犬在楼下叫唤。早就将门反锁的叶笙歌将吴雾军困住,吴雾军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想要拉所有人到地狱里去。他按着叶笙歌的手用力一刀垛下去,吴雾聆哭喊着抱住她哥哥的腿,却被他一脚踢开。肚子撞到桌角整个人猛扑到地上,骨头撞得清脆的响,那声音像是美玉做的东西被摔碎了。
  吴雾聆的尖叫声漫过叶笙歌的呻吟,鲜血从同样血红的桌上流淌下来,像是桌子在流血,一截手指差点儿被切了下来。
  警察赶上来的时候,是狰狞的猛兽,满头冷汗的男人,奄奄一息的女人,还有一室的狼藉……
  后来吴雾聆又来找我认错,整个人披散着头发,好像一只女鬼,是刚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似的。她和我一样,精神彻底死了,希望死了,未来也死了。我把床头上的杯子朝她砸了过去,就好像那天在停尸间门口,我泪流满面,林里妈妈抓了医院里能够拿起来的所有东西砸向我。
  “我恨你!我要你死!”王凤珠口口声声这么说着。那些瓶子、推车在我身边炸开,舅妈用力抱住我,舅舅和医院的医生、护士一起将王凤珠要拉开。
  可王凤珠突然像是有了无穷的力量似的,她的一双眼睛血红的像是要裂开,像是马上要喷射出带着脓液的鲜血。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一点儿也不像是崩溃发疯时候的气话,她充满戾气的看着我,是真的想要了我的命。
  可最后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如抽去了生命赋予肢体的灵魂一般,虚弱的瘫在林里的尸床边哭喊着,从歇斯底里到沙哑无声。
  她不让我去看林里,但我先前看见过他,静静的躺在停尸间里,身上有伤,是被东西砸下来的创伤,腿上和腰间都有血肉模糊被火焰灼烧的痕迹。但脸上,还是那个鼻子大大的少年,光裸着的肌肤,还有这几年练就好的小麦色小块肌肉。
  只是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对我笑了,也不会和我说“朕”如何如何。也不会和我一起去上海,在周末的时候即使走很远的路也会来我的学校看我。
  我当时像是被恶魔拖走了,原本的生活轨迹即刻间远去,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怪谁,我该向谁讨要,我又该给谁交代,所以我说我恨吴雾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到底过了第几天的时候,舅舅舅妈来问我,要不要起来参加葬礼,我问是谁的葬礼,他们说是我妈的。我哭了,我把医院所有我能抓的到的东西都砸了,医生按住我像是按住一条疯狗,给我的胳膊上注射药水。最后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的躺在床上,我听见有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沙哑的在我耳边对我说:“小默,对不起,我是个罪人,我不该活着。”
  那天晚上,吴雾聆割腕自杀了。
  叶笙歌在医院里坐了一整个晚上,他的手上缠了纱布,有一根手指废了,因为受伤严重,只好做了截肢处理。刚好是右手那个经常旋转铅笔的大拇指,他那天失去的东西大概也不比我少,他的女孩,他的梦想。
  叶笙歌出国以前还来医院看过我,我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像个孤魂野鬼,我说我是个罪人,我陡然间发现自己和吴雾聆说的话一模一样。他只是让我好好休息,他终于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了一句,保重。我再也没看过他。
  多少人的青春结束的那么惨淡,或者在无聊的日子中悄无声息的度过,但我的青春好像是戛然而止,是令人咋舌不可置信的被突然折断了。
  那天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到病房门外,透过门缝一点点看见床上爸爸的样子,他浑身缠着纱布,真的像个木乃伊。夏天天气最热的时候,他烧伤的地方发脓溃烂了,整个人像是一具巨大的腐尸,我能闻见消毒药水剧烈呛鼻的味道,混合着血腥味和腐臭味。我从门缝外头跑了出去,我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了个干净。
  我以为那是最坏的结果了,当天下午,爸爸被推进了手术室里,医生说他的肺部功能告急。当时我守在手术室的外头,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不断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每隔一分钟我就要站起来焦急的走几圈。那时候,我的眼泪像是梅雨一般永不停歇的落下,我拿出手机下定决心打了一个好久没打过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以为,最坏不过会是这个回答。
  突然,一个男人接了电话。
  我问他,这不是戚轮希的电话吗?什么戚轮希?他说,那是他刚刚在营业厅办的新号码。
  后来我又把那个电话号码打了好多次,最后那个陌生的男人把我拉入了黑名单。
  我哭着告诉小敏,我说他恨我,他不肯接我的电话,他还换了电话号码。我和小敏说,是我遭到了报应。小敏抱着我哭,她安慰的话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我所有的生活都被巨大的黑雾笼罩着,我多想自己也烧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有一天我梦见那天下雨,我一路小跑着回家,看见戚轮希可怜的脏兮兮坐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他在哭,他看起来很悲伤,我上前一步想要拉住他。突然,楼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我回头看向戚轮希,他的手里拿着一束火把,他在冲着我笑。脸上绽放出得逞小丑一般诡谲的笑容。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于是那段时间,我的眼睛像是浸泡在泪水缸里,医生给我开了药,告诉我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了,说已经眼部结膜水肿。
  又有一天,舅舅跑来咨询我的意见,问我我们家那几块地能不能卖掉,房子烧坏了已经一无所有,只有乡下的几亩农田还能派上用场。我当时天真的问他:“为什么要卖东西?”
  后来,我亲眼看见医院给了舅舅结费单子,说钱不结清便不能继续住下去了。舅舅和护士理论,这样一个重度烧伤的病人,要是从医院赶出去还怎么活下去。护士明确告诉他一个道理,医院不是福利院,也不是什么慈善基金会,医院要靠医药费才能运作下去。
  护士说的道理舅舅怎么会不明白,但是当时我却第一次知道,现实的光照进生活里,驱散所有天真以及异想天开,那束光是黑暗的,黑暗的光。
  我背着书包,死死的拽着书包带子,我走上前去,对舅舅说:“舅舅,我们能从哪里借到钱吗?”
  舅舅这才沮丧的告诉我,能借的都已经借过了。很快他又笑着对我说,让我不用担心,他说他会想办法。几天以后,我听说舅舅打算卖掉家里的房子,乡下,外婆的老屋已经兜售了出去,可乡下那样的老房子哪有几个人会要,只有地盘还值几个钱。可是外婆老都老了,把地卖了要到哪里去养老。
  我躲在被子里哭,章小敏问我是不是又想爸爸妈妈了,但是她当时不知道,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钱。
  白天我给罗叔叔打电话,我问他能不能借一点钱给我,我说我考上了大学就还给他,罗叔叔支支吾吾,说话感觉有些尴尬。他说他真的不好意思,他已经把手头上所有的钱都给过舅舅了,后来他说什么希望爸爸能够早日康复,那之类的话我却再也听不进去了。
  罗叔叔是爸爸最好的朋友,连罗叔叔都不帮我们了。
  我当时满脑子想得都是这个,眼泪从眼眶溢出来的时候我觉得眼睛疼头也痛。
  我挂了电话又打给姑姑,给大舅舅,给各个阿姨和叔叔,他们都在安慰我,但也只是在安慰我。有几个挂了电话,短信里问我微信,有几个我加了微信,他们发了一百多块钱的红包给我。
  我握着林里送给我的这部我用了很久的手机一直在哭,后来我把红包还给他们了,我当时还尚有一些傻傻的自尊和可笑的清高,我回复他们说我不是乞丐。
  后来,老马来看了一次爸爸,拐着脚走到我面前塞给我一纸袋子钱,顿了良久才用方言哽咽着对我说,说我爸爸是个好人。
  那些天我每天都想可能的办法去筹钱,在网上发过众筹,在学校发过众筹,我亲眼看见像张琪这样平日里最讨厌我的人也碍于面子捐了五块钱。当班主任把大家捐的一块一块、五块五块、十块十块,极少一百一百的钱用塑料袋子交给我的时候,班里的每一个人都用眼睛看着我。我接过钱,低下头,就再也没有抬起来。
  我走在路上,每个人都在看我,每个人或许都曾经给我捐过五块钱。曾经熟稔的医务室,沈碧霞老师从医务室跑出来主动慰问我,我走的时候她还是给我塞钱。
  我再也不拒绝了,我把钱收下低着头说谢谢。我没有了尊严,没有可笑的清高,因为那些天我打的电话一个熟人的钱都没有要到,众筹也了无音讯了,捐款也走完了流程。后来我打越洋电话去找叶笙歌,再也没有羞耻心和自尊心,从叶笙歌那里得到了一笔为数不小的款项。当时我很开心,以为麻烦终于解决了,后来我把钱交给舅舅,他惊讶的问我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我随便交代了几句,但舅舅把钱交给医院还没付清以前的医药费,刚好差了整整一千块。
  当时我在爸爸的病房里,那时候我已经说服自己面对一滩腐肉,爸爸的绷带已经拆开一些透气,皮肤红肿带着血块,我哭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当时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想法就那样在我的脑海中诞生。我想,要是爸爸真的死了我就解脱了,舅舅也解脱了,外婆也解脱了,谁都解脱了。
  当天下午,像是成全我这个不孝女似的,爸爸被送进了急诊室,在里面抢救了一整天,医生出来的时候满头大汗,没有对泪流满面的我多说一句话就走开了。不多时护士走过来,看了看我终是没有开口,走了几步到舅舅舅妈的面前,对他们平静的说了一句话:“去交钱吧!”
  我当时哭着跑了出去,撞了一个人。万小季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还是一路冲着医院外跑了。
  夜晚,那一块还是很热闹,不是忘了酒吧那样欢乐清白的地方。那儿门口有一个男人在吐,搭着女人光秃秃的肩膀,女人扶着他弯腰的时候,乳沟就现在墙根上头。那边有个紫色头发的女人在抽烟,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剜了我一眼。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当时我正要鼓起勇气走进去,一个男人大大的肚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都是疙瘩,他的脸上也有一颗痣,不过长在眉毛与眉毛的中间,腰间上皮带还没有束好,突然冲着我咧牙笑了起来。
  我立马回头慌张的跑了,像是见了鬼,我没跑几步就停在了路上,当时万小季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十分生气,他问我:“你刚才想做什么?”
  我摇了摇头,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后来,万小季给大学请了一个多月的假,他陪着我在医院里照顾爸爸,出了一大笔的医药费,让我好好参加高考。他住在宾馆里,每天接我出学校,送我回舅舅家。那会儿阎王经常找我谈话,告诉我有一个词叫做否极泰来,告诉我人一定要坚强,坚强了就能够度过一切困难。我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很想和他说,有的时候人再坚强都没有用,一睁开眼睛家就是没了,医院就是会把缴费单给你,爸爸就是满身血淋淋躺在那里,未来就是黑暗一片。
  我不敢问万小季为什么那么好为什么那么帮我,我当时迫切需要一个依靠,谁愿意帮我都好,我特别怕他会走开了,怕这个支柱没了。所以有一天晚上他和我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吻我,我很害怕,攥紧了自己的手哭了。但是我没骂他,没打他,只是攥着自己的手不去看他。他看我一脸的委屈和害怕,和我说对不起。
  后来的事情就是,我参加高考了,成绩不如人意,至少比从前差很多,我说的从前,是那时候整天有个人要把我的言情小说缴掉的从前。那段时间我已经很少想起他了,可是高考以后,我突然疯狂的想起了他,我想起他曾经斩钉截铁的对我说他的人生规划。去上海,学建筑。去上海,学建筑,去上海,学建筑。后来,我每个学校都填了上海,每一栏的第一个志愿都填了建筑。
  但是后来我被一家二流学校的汉语言专业录取了,上了大学以后,我成功得到了奖学金和助学金,我又从第一个学期就开始着手跨专业转学建筑。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执着,心里抱着一点儿可怜的期待,希望至少还能保留一些相似,可是我已经能够清楚明白,自己和从前太不一样了,所以自己和从前的他也太远了。但是我还是费尽心思的想要和他偶遇,我想如果我真的遇见他了,我可能会请求他的原谅,我向他忏悔,我想让他帮我,我知道他应该还住在以前的地方,那个我在门口叫他,他推开最左边的一扇窗户叫我的名字的地方。但是每一次,我都只是在他们家附近的大道上坐着公交返还回去。
  我后来仔细想了千万遍,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吴雾聆躺在我房间的床上,她望着天花板,对我说:“我不想……不想告诉他,他心里的那个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总是会让他失望的,我为什么还要一头载进去……”
  “他可真好。”
  是啊,他可真好,他心里的那个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想告诉他,我只会让他失望的,明知道这样,我为什么还要一头载进去?
  我早就说过吴雾聆是世界上另外一个我,我早就说过的,我亲手杀死了另外一个我,这一个我也苟延残喘,奄奄一息了。
  那时候我住在万小季他们家里,万阿姨万叔叔对我很好,每次都问我想要吃什么好菜,衣服暖不暖,被子暖不暖,房间喜不喜欢,学校与同学相处的怎么样。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转运了,觉得他们像是我的亲爸妈一样,不愧是爸爸年轻时候的好朋友,我觉得万小季就是我的亲哥哥。我甚至把爸爸都快忘记了,好久才去医院看他一次,我忘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也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一开始爸爸出事的时候他们没有来,过了那么久万小季来了,陆陆续续的钱也来了。
  舅舅舅妈很担心我,章小敏经常来万叔叔万阿姨家看我。
  有一天章小敏和我一起坐在万家属于我的那个房间的床上,她神秘兮兮的对我说,她有一个高中同学念书的时候成绩很好,后来靠上了上海最好的一本大学。那天她去他们学校串门,她问我猜猜她看到了谁。我一点都不扭捏,我紧张的喊出了那个名字。她的神情越发起劲,她肯定了我的话,她对我说,他们学校过几天就是辩论社决赛,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撇过脸假装满不在乎,是章小敏和我说了时间和地点。
  那一天我正好没课,我头一天几乎一整晚都没有睡,清早穿着睡衣直接起来洗漱,连早饭都没有吃一直坐在房间里。后来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紧张,我忐忑,最重要的是我犹豫。但最后我还是背上小挎包走出了房门,当时万小季就在家里,客厅的桌上摆了许多空酒瓶子,他喝了很多酒。我见他像是借酒消愁的样子,问他怎么了,他问我是不是要出门,我说是,他问我一定要出门吗,我笑了笑,说学校里有点事。那你走吧,他说完,我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看见他一仰头把一瓶玻璃瓶里最后一口酒也灌了进去。
  然后,我坐了公交车,一路到了章小敏口中的大学。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和忐忑过,我从包里掏出小镜子看自己的脸。我的嘴唇上擦了一层淡淡的口红,显得我的脸很有气色。我在想,假如他看到了我,他会怎么样,我们一年多没见了,如果我和他解释清楚,他会原谅我吗?
  当时,我从他们学校一路问路进去,我问今天辩论队的决赛在哪里进行,第一个人说不知道,第二个人说抱歉,她不是这个学校的,第三个人激动的和我说了地点,问我也是慕名去目睹建筑系系草的英姿的吗?我尴尬的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或许就是戚轮希,不,我确信她说的就是戚轮希。然后她见我发着愣,自己迫不及待的跑了过去。我过了一会儿才双手搅动着自己的挎包带子,迈步朝着她所说的地方而去,我一路走着,腿都在发颤,心里越来越紧张,欣喜充斥着我整个大脑。
  我一直往前走,我马上就要到了。突然,一只手在我的肩膀上搭住,用力将我带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