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红色的幽灵
作者:三秒鱼      更新:2021-05-27 15:09      字数:4330
  许久没有回来,走马却依旧还是老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下了火车,道路两边的石砌斜坡被隔离在站台外头,高高的斜坡上长满了乱蹿的植物。虫蝉总在各处鸣叫,仿佛要告诉大家它们和人类一样被闷热的发狂。
  我从戚轮希的手上接过自己的行李,戚轮希没有拒绝,只不过在临近台阶的地方,又无声无息的把行李箱给拿了过去,他的手指轻轻的触在我的手上,像是带着一股电流,在我俩之间炸开,让我有些痒,又有些疼。
  周围的人虽然不算多,可大家争先恐后的要离开,仿佛每一个人都不也愿意被孤独的落在最后,所以拥挤着如潮水一般往前冲。
  我原本紧紧的跟在他后头,看着他像个挑夫一般提着沉重的行李,左右各一只,还有背上的一个黑色背包。他的行李箱是黑色皮质箱子,很大一只,而我的是一个小小的粉红色塑料箱。仿佛他是要迁来这里久居的人,而我则只是短期来踏青的旅客,然而事实的情况却恰恰相反。
  一会儿几个人隔在了我们的中间,一会儿又有几个人隔在了我们中间,我终究是由放慢了脚步到站在原地安静的看着他。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成年的男子,身体健硕,腰肢修长,提着沉重的行李箱却丝毫不费力的健步如飞。
  他的身体所到之处,充满了阳光的气息,向日葵的种子仿佛已经在他的血液里扎根。我在拥挤的地下隧道台阶上看着他慢慢的远去,我总是在看着心爱的人慢慢远去,心总是疼痛的,像是被下了毒药,但是我应该要习惯的,期待永远是最不应该的东西,只会比毒药更加可怕。
  后头的旅人从我的身边不断的擦身而过,撞着我的左肩,磕着我的右腿,他们或许觉得我很奇怪,投以异样的眼光,但不会为我停留太久。戚轮希终究还是发现了些什么,站在铺满瓷砖的平地上,猛然间回过头来看我,神色有些慌张,竟然一眼便扫到了我的脸上,他将行李放下,伸出一只手来挥了挥,看起来有些着急,示意我赶紧下去。
  黑暗的隧道里,尚且是白日没有开灯,底下却是有些昏暗的,只是他的脸正面着阳光,那光也是柔柔的,像是一团团膨胀的透明棉花,挡在视网膜之前,包裹着所有的一切,都想记忆一般模糊不真实。
  四年前某一个下了晚自习的夜晚,月亮在灰色的断云中游走,路上依旧坑洼,四处堆放着白日里喧闹过后滞留的垃圾,这儿的灯坏了,哪儿的灯又好了,光线总是明暗不一。
  林里和我没有骑车,并排走在行人寥寥的路上。
  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们利用所有能够在一起的时间一起补习功课,我记得那个时候戚轮希也经常坐在图书馆,好像也是这一块地方,给史嘉茜补习功课,我现在想想,或许他那时候是想要气我,他总是别扭,像一株弯曲的竹子。
  如今史嘉茜已经辍学了,阿凝转学去了外地,好像周围所有和他有关的人都逐渐退场,事情又回到了一开始,只有我和林里。
  大鼻子这一次考试又有了进步,中午刚刚在大鼻子家吃了午饭,他妈妈知道我帮大鼻子补习功课,对我的态度变得和缓不少,但我还是不太愿意去他家,总害怕她妈妈时而变得狠厉的目光。
  十点半下了晚自习的夜路,街上的店铺全部都关门了,只有隔了很远的路灯散发着不明显的光,照着不明显的路面,把影子不明显的往前拉着。月光倒是更加清晰,是冰冷的腮红和眼影,映衬在人的脸上,在漆黑阴暗中给人的脸添色不少。
  林里低着头良久,没有抬起来,因为片刻的寂静,我们的思绪都被拉扯到最远的地方。
  “上了大学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觉得好笑:“你应该问要是没考上大学怎么办?”
  他倒是十分有信心:“我有你,肯定能上大学,你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我问他:“是周公给你的自信吗?”
  他回答我:“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周公了。”
  我撇撇嘴,和往常一样,伸出手要去钳住他的大鼻头揉捏,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在清冷的月光下,周围是静谧的商铺,是昏暗的灯光,是昏暗灯光下如车撵过尘土飞扬的小虫,在高高的电线杆灯光下激荡但无声的腾飞,他同我说:“你要去上海,我也要去上海,等我们一起上了大学,要是不在同一所学校的话……肯定不在同一所,但是没关系,我要去你学校找你玩……你找工作的时候,我也和你一起去,我们可以在同一间公司工作,不,我们应该一起合伙开公司。”
  他总是异想天开,我问他:“我们开什么公司?信口开河公司?”
  他面对着我朝后走,那一个瞬间,我看着他的脸,居然想起在江边的那个夜晚,那时候我和戚轮希也是这样,只是这一次倒退着走路的人却变成了别人。
  你说人是不是犯贱,在一起的时候觉得理所应当,不在一起的时候开始缅怀,好像当初自己真的意识到,拥有的是一样什么珍贵的东西。
  “就叫行侠仗义公司好了,我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林里,杀人是犯法的。”
  “你能不能别扫朕的性?”
  “我是在劝你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得得得,你可打住!”
  他收起玩笑话,又正经起来:“我说真的,我们一起去上海念大学,不管到时候我们俩的学校隔得多远,我每个周末都去找你玩儿。”
  我用一个皮筋扎了单扎了一只马尾,过了一整天,头昏脑涨的学习,不停的写作业,各种公式和单词文字在眼前如数据入库一般迅速的划过,细发纠缠在一层黑亮的头发上,像是起毛的貂皮大衣。林里总是笑嘻嘻的,他简直是个乐天派,我几乎从来没有看见他真的难过过,他伸出手,速度飞快,手从我的眼前蹿过,我的头皮像是被往上拽了一下,头发就白发魔女般的披散了下来,他手里抓着我的皮筋飞速朝前跑了。
  “来啊来啊,追我啊追我啊!”他又开始调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稍微成熟一点,我对这种幼稚的游戏,感到索然无味,松垮着肩膀,像是背着块五指山一般疲倦的向前拖行。
  “真没劲!”他见我不搭腔,只好停下脚步来,等我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正欲开口说话,我突然轻功一般的飞了上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大叫着,大晚上的那声音比乌鸦还尖,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听一声“噌”的剑响,刀光在长满青苔陈旧的颓圮泥墙上一闪而过,于是,一个女侠客一身蓝白的校服在风中飞舞,女侠客眼眸中泛着亮光,比孤傲的月光还要清冷,眉头微微蹙起,前头一大鼻子小毛贼,瞬间感到了杀意,吓得是屁股尿流,最终,小毛贼汗流浃背,连声求饶,女侠为正义而战,面容狠厉,决定刀下不留人,小毛贼又一声乌鸦叫唤,逃跑不成,一个转身,摔了个狗吃粑粑。
  我打笑:“哈哈哈哈,你瞧你。”
  林里撅着屁股。趴地上愤恨的扭头剜了我一眼,方愤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看看,这全是泥,我不管,反正我今天在你家住,朕的衣服都给朕准备好了。”
  我随口说道:“我哪儿不是还有你几件破衣服吗?”
  “咦?你不是说搬家的时候给扔了?”
  不过嘴上说说而已,谁还会真的把他的衣服给扔了,好歹上个周末我们家大迁徙,楼上楼下帮着出苦力的人里也有他大鼻子一份子。
  大鼻子高兴坏了,方又说:“看来爱妾还是天天惦念着朕的。”
  “滚!皇上阅人无数?竟看不出在下是个男儿身?”
  “那男儿身要不要吃烧烤?”
  他瞅着前头几米开外处的一烧烤小摊,烧烤是为夜间而存在的最佳助攻,火热的辣,火热的麻,他已经先于我飞奔而去,带着方才跌在地上的一身尘土飞扬而去。
  吃完烧烤回家,已经到了十一点多,往日也是这个时候,今日也不会更晚些。
  一辆红色的消防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那声音和救护车差不多,声音像箭一般具有穿透力,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更加的突兀。朝着我新家的小区开过去了。
  我和林里相视一眼,想着估计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只是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意料不到的事情,意外和明天交替出现。我俩尚且是普普通通的学生,学生的世界连复杂都那么简单,尚且对别人的意外鞭长莫及。
  火,耀眼的火,夏日里浓烈的火,带着浓重的黑烟,我和林里追追打打,在消防车所在的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下。大火在眼前熊熊燃烧着,大火在我们的眼中熊熊燃烧着。
  消防车的水箱衍生出管道,穿着黄色消防服的消防员将长长的管子坐着架空的梯子喷射出巨大的水柱到四楼以上的地方。周围聚集着惊慌的人群,他们惊恐的看着五楼的巨大猛兽,无声的叫嚣着、无声的肆虐着、无声的摧毁着……
  “这儿有电梯呢!很方便呢!”
  “那以后我们搬家的时候就不用像今天那么麻烦了。”
  爸爸大笑起来:“老婆,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们再也不用搬家了。”
  妈妈真的很高兴,她从来不开口对老爸试压,但是我知道,她想要一个房子,想要一个安稳的家。
  “是啊,我们自己的家……”
  我也高兴,扭头问吴雾聆:“你们家就在楼上吧?”
  “是啊,不过我一个人装修,有些慢,东西还有好多没弄齐,你们家在五楼,我们家在六楼,以后你可以天天来我家玩了。”
  火焰火红浓烟滚滚,渲染了半边天,驱散了清凉的月光,隐约中烧坏的窗子里面有东西在攒动,幅度很大,像是在火中焚烧的尸体诈尸起来乱窜。
  那一刻是谁传来的惨叫声,在窗子格子里凄惨的喊了出来,我听不出是谁,因为声音怪异,惊悚,在痛苦中呻吟,越来越渺小,最后不见了。
  “还有人在呢!”有人大喊,我冲上去摇晃着一个黄衣服的男人:“快上去救人!”
  “火太大了,我们要先灭火。”
  “上去救人!快上去救人!”
  楼下聚集的人们,大人捂着孩子的眼睛,孩子在哭,人们议论纷纷,他们看着我,无数双眼睛看着我看着楼上的惨况,但没有一个人敢冲上去。
  我发疯了一般,朝着楼道跑去,一堆人将我托住,大鼻子的声音冲着我喊:“不要冲动!”
  “冲你妈比,我爸妈在上面!他们等我回家呢!”
  林里怔怔看着我,上面真的有人在喊,痛苦而微弱的声音,像刀子一片片划过血肉的表面,不避开经络和骨头,一切都荡然无存,在皮肤上割开,血融化出来,被火烧出青烟,嗓子里一口腥辣,眼泪澎涌而出。
  消防车的水注喷洒,天空像下起了蒙蒙的细雨,湿润打湿在我们身上,林里用手捧着我的脸,力道强加在我的脸颊上,用力的拍打着想让我的脑袋清醒一些,我好像听见他说什么:“如果你一定要去,好……”
  他的话,我到现在都没想起来到底是什么,即使无数次我企图在梦中回顾当时的场景,周围充斥着人们的吵闹声,大火中噼啪的声音,消防车的声音,孩子的哭声,耳边嗡嗡的,像是被震碎了耳膜,但他就在我的眼前,他对我说了什么,到底说了什么?
  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冲上去了,有人想上去拦着他,我大喊着他的名字,他把拦着他的手给打开,一脚踹开了拦路者,他冲了上去,他再也没有下来过。
  不,二十分钟以后他被抬下来了,好几座烧焦的尸首从里面接二连三的给抬了出来,大家捂着眼睛捂着鼻子和嘴巴,我腿软了坐在地上一直抱着自己瞪大着眼睛瑟瑟发抖,浑身是汗渍咸腻的贴在身上,我看到那些发黑的完全辨别不出谁是谁的尸体,在白布底下,露出一些胳膊和腿,看不清完整的残尸,一具、一具、又是一具。
  我认清楚其中的一具脚上的鞋,是林里今天穿的运动鞋,那是一双新鞋,早上我还替他系了一个永远也不会散开的鞋带,我说以后他穿这双鞋永远也不用解开鞋带。
  我浑身还在颤抖,然后我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