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压抑的我们
作者:三秒鱼      更新:2021-05-27 15:09      字数:5250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就是我已经死了,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为什么这里和爸爸的病房长得是如此的相似?然后等我的视线变得正常些的时候,面前清晰的浮现出一张脸来,是明朗的,又是皱着眉的,眼睛里有些忧郁的影子,它正在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似乎花了一点儿时间理解,意识到了些什么,突然笑着靠近了我。一张脸在我的眼前放大,那是一个长得和戚轮希一模一样的男人。
  我果然还是上了天堂了吗?这里竟然有他陪着我。
  我感觉自己的手上被附以温度,他拉着我的手问我:“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看见他的眼眶红红的,眼睛周围有眼泪的痕迹,变得发白和闪亮,一层红肿让眼睛看起来楚楚可怜。
  我问他:“你是?”
  他蹙起了眉头,伸出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不记得我了?”
  “这是几?”
  我没有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匆匆对我说道:“我去把医生给叫过来。”
  然后,他出去了,我手背上的温度也撤开。我往一旁看了看,透明的塑料管里正有液体一滴一滴在缓缓落下。
  哦,我知道了,我还没死,我活着,但是,我好像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在梦里,我给爸爸举行了葬礼。
  没多久医生来了,做检查的时候一群人像影子一样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让我头痛,后来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还有谁吗?”我问道。
  “什么谁?”
  “章小敏呢?万小季呢?这是哪家医院?我的电话……我的手机呢?”
  我朝床头四处张望,他问我要做什么,赶紧按住我的肩膀,我要下床去,他问我是不是要打电话,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我说我要给章小敏打电话。
  他有些着急的安抚我:“我有章小敏的电话。”
  我抢过手机,我让他出去,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狰狞,头发散漫的垂在额边脸边。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通了,章小敏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传来。
  “小默怎么样了?醒了吗?”
  我忽略她的提问,迫不及待的问道:“章小敏,小敏。”
  “小默?”
  “小敏,我和你说,我……我为什么在医院?”我有些语无伦次的。
  “你忘记了?你,你吞了安眠药。”
  安眠药?我好像是吞了安眠药,不过,那是在梦里。
  “小敏,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章小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小默,你怎么了?”
  “我没有在做梦。”我有些颓唐的自问自答。
  “我没有在做梦吗?小敏……小敏,我爸爸是不是死掉了?”我的眼泪突然就蹦跶了出来,像是开玩笑一般。
  “小默,小默,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去医院。”
  章小敏的声音越来越远,手机被我扔到了一边,我感觉自己的胃腔酸痛,随时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又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在胃部灼烧。
  我想撑着床起来,手机里不断传来遥远的呼唤,这个时候戚轮希从虚掩着的门后走了进来。
  “你要干什么?你现在还不能下床。”他像是一个医生一般通知我。
  我按着自己的心口,我马上告诉他说我要吐。
  他扭头到处找垃圾桶,垃圾桶还没有拿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就扶着床沿呕吐了出来,一滩难闻发青的水,带着唾液,我的头发散漫在了脸颊边上,粘住垂下来的唾液,肮脏污臭混乱不堪。
  他抽了床头的纸巾帮我擦脸,我想把他推开,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最后他从放在床头的花束上撤下一块蕾丝彩带,把我的头发缠了起来,用纸巾擦拭我的嘴唇,我像个布娃娃一般被他摆弄着。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还像是做梦,看着他,泪水依旧无声的流淌着,眼泪像是从生锈开裂没了旋转按钮的水龙头里遗漏出来。
  有好一会儿时间,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在看着我,站着,一动不动。我却懒得看他了,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觉得,他一定在想,瞧瞧这个女人,多么可怜,和从前一点儿不一。又脏,又丑,又可怜。
  周围充斥着我刚才吐出来的酸水的气味,是恶臭的,比病房的厕所里隐约透露出来的气味还要难闻。
  后来,他从哪里找来了一个陈旧的拖把,布制的拖把底端的布条长短不一,肮脏的变了颜色,他把地上的呕吐物给清理干净了,厕所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他连拖地的样子都显得赏心悦目,他高高的站在狭窄的病房里,像是一个模特儿,像是一个来这里做义工的年轻帅小伙,却不像从前那个人。
  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不同了……
  后来,天都黑了,他终于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自己的幻觉又真实了一些。
  “我问过医生了,你现在可以吃一些简单的流食,已经叫了外卖了,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只是一些白粥,等你想好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章小敏呢?”许久不说话,嗓音比从前更加沙哑。像是悬疑电影里留声机发出的卡掉磁盘的声音,也像冬夜里的寒风,拼命找了窗子的一点儿缝隙,想要灌入,造成一种引而不发的错觉,也像屋檐上一只长途行军的蚂蚁,突然从高处坠落,在空中挥舞着触须,想要发出尖叫的声音。
  “她回去上班了,等有空的时候会来看你的。”
  “为什么你在这里?”
  “你需要人照顾。”
  我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我说,“我要出院。”
  “你不可以出院。”
  “我要出院。”
  “你不可以出院。”
  和他说话让我觉得十分疲倦,我们之间有千百分的陌生。我敢肯定,他留在这里照顾我,一定是章小敏的请求,她是如何可怜兮兮的央求着他,像我当初打电话的时候央求他回来,像我在梦里央求他帮我。
  “我不需要你。”我再次重申,双手拉扯着印着医院标记的白色棉被,因为激动,床板抖了起来。
  “粥来了。”他这么说着,飞快走了出去,可是没有外卖的电话通知。他果然是找了个借口,因为一会儿他回来的时候,手上什么也没有,反而有一股烟味,因为饥饿或者是想要呕吐的原因,让我的嗅觉变得更加灵敏。
  看来他学会了抽烟,自然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还打算待多久?”过了一会儿,他坐在沙发上,好像在发呆,我们之间的沉默让窗外的夜都显得更为丰富有趣,只有这里是解不开的结,缠绕在两个人的身心各处。
  “我留下来照顾你,直到你出院为止。”
  “我今天晚上就出院。”
  “你至少还要休息三天。”
  “我今天晚上就出院!我现在就出院!我马上就要出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发起了狂来,已经不是激动能够形容的了,我紧握着双拳,好像突然有无限的力气,从床上挣扎起来,点滴的导管有一段红色被倒抽了回去。
  他应该被我吓住了,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因为我呐喊着歇斯底里的叫着,头发突然就散开了,一部分缠在我的嘴里,让我窒息。而他像铁丝一样将我缠住,我被勒的像是一只木桶。我听见他冲着门口的谁大声说:“请帮我把医生叫来。”
  后来医生果真来了,在我的血管上插了一针,我变得轻飘飘的,没了力气,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爸爸……爸爸……”我喊着,像只柔软的小猫,眼泪又开始灌入。
  我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力气,这时他弯腰倾身揽住了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但同时像一种沉重的压力。我觉得很累,既不想回应,也不想推开,我竟然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等我有力气的时候,我还是坚持要出院,在我的坚持下,他答应了。
  “你要去哪儿?”等我换好了衣服,他又进来了,这么问我,他的声音平静的像是一杯静置的温水。
  我该如何告诉他,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呢?彻底的无家可归,因为所有的亲人都魂归故土。
  我报上了一串地址,是万小季的公寓,我还有东西在他那里。
  到了楼下,我闷声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
  空气燥热,好像每一寸氧气里都塞了一团湿热的棉花,变得绵密杂乱又臃肿疼痛,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的话被路旁的嘈杂给偷走了,他耳朵凑向我,突然弯腰靠过来问我说了些什么。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车走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走的。”他说,“等你收拾好了东西就下来,我带你去我家。”
  我几乎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的表情始终平淡,平整的脸上白皙红润,看不出任何的感情和内涵。
  “又是章小敏要求你的吗?你不用可怜我,我不想在你女朋友找上门来的时候花费功夫解释,你赶紧走吧!”我用有些厌烦和疲倦的语气对他说:“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他这下直接忽略我,绕过我去按门铃了。
  我顿时重重呼了口气,胸腔中积压了一团怒火,他是听不懂人话吗?
  我转过身去的时候,门“咣”的一声被打开了。
  万小季站在门口,穿着拖鞋,穿着纯白色的t恤和灰色的棉麻阔腿裤,扬起眉越过戚轮希朝我望过来。
  “行李。”戚轮希声音寡淡,说话很干脆,我现在只看见他的背影,他的后脑勺上有两个很清晰的旋儿。
  万小季表情有些发愁,整个人像是被重石压住,他微弯着背撤回屋内。我在烈日下站得有些发蒙,正想走进去收拾行李,就见万小季折返回来,推着一只行李箱,我的东西已经被他打包妥当。
  “东西都在这里了。”
  戚轮希从他手上接过行李箱的时候,我快步走了过去,从他手里把东西抢过来,他的手却没有放开,箱子朝我这边移了移又偏向了他那边。
  我们僵持了一会儿,万小季伸手过来搭在行李箱的杆子上,紧接着他拿走了行李。然后,我看着他把东西提到了戚轮希的汽车后头。
  “你什么意思?”我走过去有些生气的问他。
  “我和章小敏都觉得,你暂时由戚轮希照顾一段时间会好一些。”
  “你王八蛋!”我咬着牙骂了他一句。
  戚轮希应该按了什么按钮,车子“滴”了一声,后备箱就被打开了,我的行李箱被塞了进去。
  万小季把后备箱砸上以后,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蠕动了一下他的喉结。我的辱骂对他来说好像已经习以为常,此时他依旧面色发愁,但是伸出手来,竟然想要给我一个拥抱。
  我马上把他的手打开了,他只能又放下手,脸上照旧是那副受挫的表情。
  “你写‘遗书’的时候,不是说原谅我了吗?”
  我居然笑道:“那我现在不是还没死吗?”
  他沉默了半响没有说话:“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又是一段很久的沉默,周围到处是蝉鸣和远处嗡嗡嗡的汽车压马路的声音。
  “我……我祝你幸福。”他最后这么对我说。
  幸福?祝我?这可真是一句纯粹的祝愿。
  然后,他知道没有什么能再多说的了,他转身走了,没有进屋,只是站在路边。
  我双手握着拳硬邦邦的站在原处,觉得异常的气愤,现在我变成了一个废物,一个急需赡养的废物,一个需要他们交接的没有自己意愿的废物。
  “上车吧!”戚轮希突然走了过来,声音变得有些柔和,对我说。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瞪着他一张无害的脸眼神充满憎恶就好像他是我的仇人。
  我知道我憎恶的不是他,其实是我自己。
  我还是上了车,我知道僵持下去只会没完没了,我觉得很累。
  歪在车上闭着眼睛,等我听见车启动的声音,车子平缓的行驶了一两秒钟,我才微微的扯开一条缝隙来。后视镜里万小季还站在那马路边上,伴着明媚的阳光顶着满头的热汗,黑色的影子歪斜的拖在他的身后,被灌木切割的不成模样,又像是他的尾巴,累赘的散在那儿。直到车开过了拐角,这个人彻底的消失不见的时候,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在车上,我勉强说服自己耐下性子告诉他,“你把车开到路边停下。”
  这会儿他倒是按照我说的做了,然后他“嘣”一声扯下安全带,腰侧过来正面看着我,问我:“你觉得空调的温度会不会太低了?要不我调高一点?26°?”
  我抿了抿自己干涸的嘴唇,思忖他为什么突然变得难缠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解决这样难缠的他。
  我想要好好和他说:“我知道肯定是他们拜托你好好照顾我,因为他们怕我再一次企图自杀,我保证,我不会这样,你不用觉得良心不安或者担心什么的,我知道你也很忙,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就在这里放我下车吧!”
  我的语气已经很好了,可是他始终听不懂人话:“我说过了,你暂时需要住在我家。”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
  我突然变得极其的没有耐心,下一句话就开始大吼起来:“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我不是个废物!”
  “可我就想照顾你。”
  他的声音不算很高,却很重,将我的话给压了下去,那话一瞬间熄灭了我的火焰,我有些头皮发麻的立在原处看着他。
  他离我太近了,我还能闻见他身上的气味,一种洗衣粉的味道。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慈善事业吗?”我有些无力的说道,我觉得太累了,同他说话同他相处同他一起呼吸同一个车内的空气都让我觉得太累了。
  “这四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当我有些抓狂的将手指插进自己的发丝之间用力的揉搓着的时候,我听到这样的话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又目光笔直的看着他。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太近了,他眼睛里有亮光,一闪不闪,像是假的一般,可是眼睛却眨动着,脸上紧绷起来,一动不敢动的望着我。
  “呵”,我笑了,“你还果真是在做慈善事业啊!”
  “小默……”我的样子一定十分的可恶,脸上挂着一种不可一世的嘲笑,他喊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什么都没说了。或许他话到了嘴边却开不了口,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我如坐针毡,好像有什么虫子在身上乱爬一般的难受,我没办法和他继续待在一起。
  小时候看过的日本动漫《犬夜叉》,里面的大坏蛋奈落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会带着一大股蠕动的妖怪,长长的尾巴一群接着一群,让人浑身发麻,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种妖怪,我感觉太恶心了,很想吐。
  或者我是什么尸虫,从我那些死去的亲人、朋友们的尸体和灵魂中腐化出来的变态。
  面对他,我无计可施。
  他好像也是如此。
  “我可以开车了吗?”他问我。我没有说话,他接着说,“那我开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