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秀姑(7)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2585
  秀姑说:“那年你父亲回到城里就病倒了,医生说他得的伤寒,那时候很厉害的一种病。他在朝鲜战场受伤后,身体一直没有调理好,体质原就差,那回住进医院没几天,人眼看就不行了,一昏迷就是好多天,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却不知该通知谁。
  “那一天,他经过大夫多天的救治,稍微好一些,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就到医院来看望他,对他说了些宽慰的话,无非要他啥也别想,好好养病。那天有一个领导,特别会说话的那种,他那天就对你父亲说:‘即来之,则安之,病算什么?咱要拿出当年朝鲜战场上对付美国鬼子的精神来对付它!一定要战胜它!’
  “这原本是一句鼓励的话,却叫你父亲听来说不出地刺心,他就对来人苦苦一笑:‘此一时彼一时,我只怕胜不了。’
  “领导说:‘你这样可不行,首先要从精神上不能输给它,没听老人家说么?人是要有点精神的!人但只要有那点精神在,什么敌人也是打不垮的!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相信医院相信医生,更要相信自己嘛!’
  “你父亲摇摇头:‘无所谓相信不相信,我现在反正什么都是无所谓的——赤条条一个人,无牵无挂,随它去吧。’
  “领导当即批评了他的悲观情绪。批评归批评,末了还是详细问了他的家庭情况,往老家捎了信来。
  “接到信那天我正回娘家,你姑夫赶紧就把我接回来,我到家鞋都没有换就陪着柴妮一起上了县城,当天晚上就搭车走了。
  “我们下了车,走着问着,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天地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住的那间病房,一进门,我竟认不出他了,老天爷,这才几天,他就瘦得已经脱了形!那柴妮一见他那样子就吓哭了。那时的医院条件简陋,你父亲住在一排平房的最里头。平房在一个大院子里,院里栽了许多核桃树。
  “正是冬季,核桃树叶子都落光了,树枝刀剑一样竖在那里,看一眼就被扎伤了似的。
  “你父亲偶尔醒过来,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看到了柴妮,柴妮像一点火星迸到了他眼里,就点起了他命里的那团火。
  “那天他又醒过来,我看他嘴唇嚅动,就把耳朵凑过去,听他吃力地说:‘好妹妹,把我弄回家,我不在这……’
  “我一听这话‘唔’地哭出来,忍也忍不住,惊动得医生护士都往这儿跑,看看病人情况还好,就把我拉出来训一顿,说:‘你这个同志好不懂事,他现在正需要安慰的时候,你应当鼓励他跟疾病做斗争,怎么能在他跟前哭起来?’
  “我擦干了泪,又回到他身边,劝他说:‘哥你别瞎想,常言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这病来到身上,要好也得慢慢来,这里的医疗条件好,跟咱乡下不一样……你这病在他们手里不算啥。’
  “你父亲只是摇头。
  “我知他心思,是怕一个人流落在外,想跟你爷爷奶奶,跟莲他们在一起……”
  “从医院回来以后,我就跟你姑父商量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你父亲,叫我嫁了个好男人。你姑夫,他自打我们成亲后,一辈子都为了我,为了这个家。
  “我是个心里有话憋不住的,成亲那天晚上,我说:‘老王啊,我得跟你说实话,我是个命硬的,克人呢,你就不怕么?’
  “老王,就是你姑父,他憨憨地就说:‘你命硬我也命硬,看咱俩谁能克过谁!’
  “我禁不住就笑了,笑毕又说:‘原先是没想嫁你的,是我哥替我看上了你,朴真他是我亲哥。’
  “你姑父就笑:‘你啥都不用说,我心里都知道,朴真是我什么人?那是我一起小的伙计,比亲弟兄都亲的,他把你交给我,我自会对住他,更会对住你。我这个人没啥本事,就是个死心眼,你只要对我没二心,我到死都心疼你。’
  “我见他好脾气,忍不住又玩笑一般说:‘我心里原没有你的。’
  “你姑父又笑了:‘我可知道!不光你心里没有我,还知道你心里有个他,不光知道你心里有个他,也还知道他心里没有你。这吧,咱今儿就说好,你心里有个他我没办法,不能跑到你心里把他挖出来,只是从今后,咱俩过了一家人,你心里除了他,再不能有别人。
  我也笑了,就觉得他这个人怪实诚,说:‘我能有多大个心?有一个他,再有一个你还不够?’
  “他一听这话放了心:‘齐了,你那心里也别多,只要心边上有个地方给我就行了。’
  “‘你要哪一块?’
  “‘就要你心尖尖上那一块。’
  “我脸上笑着,心是酸的,知道心尖尖上那一块我给不了他,那一块地方早被你父亲占领了。
  “我这个心思他其实是知道的,见我不说话,也就不再争。’
  “日子就这样,重新开始了。
  “那年我从你父亲那里回去,就对你姑夫说:‘那是我哥,当年是他救我出的苦海,如果没有他,我可能还在那户恶人家里受罪呢。我的这个哥,是比亲哥还要亲的,我不能看着他无亲无故地死在外头,我要把他弄回家来。’
  “你父亲调到专里之后,反右就开始了,你姑父是老实人,运动当中说了一句实诚话,就给人从乡长的位上整下来了。整下来也好,回来种地倒也省些心。
  “那天,我跟他一说你父亲的事,他啥话都没说,就拾掇车。我这里刚饭做好,他就说:‘走吧。’
  “我说:‘也得吃了饭。’
  “他说:‘饭带上,走着吃着。’
  “我说:‘你也别慌,人家叫不叫拉还不一定哩,再说了,不到万不得已,咱也不能就那样拉回来呀,你看看你,急得这是啥呀!’
  “他就蹲那里不言语,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比我还急呢!
  “那天下午,我就跟你姑父从一百多里外的老家拉着板车来了。
  “医院不同意你父亲出院,我们就也没跟谁打招呼。第二天一早,趁着天不亮,病房里恰好没有人,你姑父就把你父亲背出来,一直背到大门口,放在板车上,拉起来就走了。
  “那一路,我和你姑父拉着车,一路走一路哭,我嘴里不停地叫着哥,走一路,跟他说了一路的话,我说:‘哥你不能死,你醒醒,咱回家,咱马上就到家了。’
  “那天西北风刮得格外刺骨,走着走着,天上就飘起了雪花,我就把我的大衣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下了官路之后,乡下的泥土路上,路更难走了,雪粒子打在干硬的冻地上,像抹了一层油,车子一走一滑。
  “下桥的时候,老王一下子没把稳,车和人咕漉漉,一下子就滑到河底下去了。
  “幸亏是冬天,河也干了,水也冻了,车子只是翻在那里,人并不要紧。
  “我下到河底抱起你父亲,回头哭着就对你姑父说:‘他真要死了,我也是活不成,求求你,就把我跟他葬在一起吧。我知道自己命硬,是个没福的,这辈子苦就苦在谁疼我谁就遭罪——我爹我哥都是最疼我的人,可末了他们都死了,我竟就不敢想谁,只要一想谁就害了谁!哥多好一个人,为着我喜欢他,我这辈子就得躲着他……这会儿,要是他一口气上不来,我也活到头了,再不用躲了!’
  “可是谁也想不到,你父亲那回到阎王爷那里打了个照面,竟就又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