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说：“你父亲的心思，谁也没有我清楚。那回，你父亲办完你奶奶的丧事回县城，还是我送的他。那天我穿了一件蓝粗布大襟褂子，一双黑方口鞋糊着孝布，一直糊到后跟上，穿的是闺女孝。
  “站在村外的芝麻地里，我看着他在那路上走，他一个大男人孤零零的，跟一捆杆草一样，走着晃晃悠悠，看得我别提多心疼。
  “你奶奶过一七了，你父亲那眼还肿得合缝，他走到地边上看是我，叫声秀，再不言语。
  “我陪着他一直走到河堤下面。走着走着，他突然就对我说：‘秀，我是逃回来的！’看我站在那里不吱声，又说：‘我是从朝鲜战场上逃跑回来的！’
  “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我说：‘哥！你伤心糊涂了。’
  “他说：‘我心里不糊涂，我一出了咱这地方我就想咱娘，我就想——说啥我也得活着回来，有娘活着，我说啥也不能死。’
  秀姑说：“平时你父亲不大说话，那天他一反平常，断断续续，竟然对我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发生在朝鲜战场上的事……
  “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脑子受过伤，是不能受刺激的，可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想想一个人，好不容易从那样死人堆里爬出来，家里亲人一个一个，竟都没了，那心里的滋味，叫谁也是难过的。”
  “你父亲那天跟我说话时一直低着头，看着我脚上那双鞋。因为过了一七，鞋上孝布已经两边扑散开，跟一对白蝴蝶一样。你父亲那天说到最后，就笑了，现在想想，他那天笑的样子也不对的，有点叫人害怕。笑毕他说：‘秀，你看，我是个胆小鬼，贪生怕死，你一定在心里怨恨我了。’
  “我说：‘哥，你说的那不是真的，你也就是有点害怕——人又不是神，又是枪又是炮的，是人谁没有一点怕？要说你从战场上跑回来的，我是不信的，咱庄上谁都不会信。’
  “他听我说了不再言语，只是长出了一口气，样子有一点木呆呆的。我心里害怕，就又说：‘哥，我知道你是打仗打怕了，咱这个地场多少人都打仗打怕了，以后好歹过太平日子吧。’
  “我说这个话，是想引开他，叫他心里宽绰些，不再想过去那些事。谁知他呆一会儿再开口，说的还是那打仗时候的事。
  “他说：那一回，还在朝鲜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就看见你爷了。你爷的样子很苦恼，一张脸是虚的，还是死时的样子，一件汗褂子搭在身上，血沫子噗噗噗，从喉头喷出来……说来也是稀罕，老先生活着时，跟他这个儿子是一百个没缘分，死去之后，一回回的总是他来招引他，就好像活着时没有照顾好，对他有了亏欠似的，死了才知道爷们亲了，有点放心不下他。
  听他那话音，你父亲是跟着你爷爷走着。爷儿俩走走停停，路太远，一会儿像是飘在半天空，一会又像走在荒滩野地上，就这样子做梦一般，他就随着你爷爷飘回到家里的老坟上来，眼看着他自己熟悉的庄稼棵子，地梗子，还有才刚长到半人高的玉黍秫，想哭又哭不出来，是那种很悲很痛又混沌不清的感觉……
  秀姑说：“你父亲，他是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迷信，不信鬼什么的。可是那回，从朝鲜回来，他就落下病了。他说：‘秀，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有魂么？’
  “那天我一直把你父亲送到桥头上，眼前要上大路了，我就站下，说：‘哥，妹妹不往前送了，你还有啥要说的么？’
  “你父亲到了这会儿，才清醒了似的，就对我说：‘娘不在了，我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来回来一趟，知道你自个儿在村里，日子也不好过，就想着给自己再寻个人吧。’
  “我听到这话心就沉了，没出息的眼泪就流出来：‘哥，我知道，你是怕我命硬吧？’
  “你父亲就笑：‘你看我枪子儿里钻出来的，会怕那个吗？’
  “我低头擦着泪，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这个时候，我就听你父亲说：‘我早先跟你说过的老王，要不，过几天我再跟他提提？’
  “他一说这话，我心真是凉透了。
  “原想着你奶奶过世了，家里就剩了我跟他，自然一家人了，却不知他跟我还是个没缘分。
  “那会儿我心真就刀剜箭穿一样，为着自己命苦，也为着他的痴情。我知道他心还在那个莲身上，哪怕这世上再好的女人，都不在他眼里的。一边思量起，难怪有的人，好好的一个人，就能得那相思病死了的，想想面前站的这样活活的一个人，想爱爱不成，想疼疼不了，还活着啥意思？就恨不得立时三刻也在这世上没了吧！
  “那天我思前想后，知道命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最让人无奈的。最后，也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自己擦了眼泪，笑着对他说：‘哥你放心，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
  “你父亲看着我：‘秀，你的情分我下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惜我是个没福的，要是哪天我有个好歹，柴妮就托给你了。’
  “我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就哭了，两手搡着他，放声大哭：‘哥你不能死！我不叫你说那个话！我这个妹妹还指望你疼我呢……哥你多少回大难不死，是个福大命大的，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哩！’
  “‘秀你听我说……’
  “‘哥，你听我说：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好女人多哩！’
  “你父亲就拍拍我：‘好，我不说了，妹子好好过吧，那老王也是个好人呐！’
  “一场痛哭之后，心思终于定下来，我咬咬牙，给他整了整衣裳说：‘哥早些走吧，你腿脚不好，晚了路上不好走，别挂念柴妮，跟着我你只管放心。干娘的坟有我招呼着，清明、十月初一，我断少不了她钱花……你在外面安心干事，操心早些找个可心的人，啥时有了捎个信儿来，妹子去瞅一眼，也是替咱娘，哥你可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