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秀姑(5)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2177
  “那天干娘蹲在那坟旁边,一把一把揪那坟上的草。我走到跟前,说:‘干娘你在这儿?’
  “她听到我说话也不抬头。
  “我就也蹲在那儿,说:‘干娘,他爷儿俩幸亏有个你照应。她抬头瞧了我一眼,还是不答话。
  “我那时呢,从送童养媳的那个婆家回来,爹死娘不要的,嫂子也尽给脸色看,日子不好过呢,就有心想让这干娘帮帮我。
  “我说:‘干娘啊,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笑笑:‘我只怕帮不了你。’
  “我说:‘你老人家一辈子成全了这多好事,也替操个心好么?
  “她摇摇头:‘妮子,你的事操不了。’
  “‘干娘,我不让你多费心,你啥时有空了,跟他娘去说说。’
  “‘说说也是白说说。’
  “‘干娘……’
  “‘妮子,我也打从年轻时过来的,世上再苦莫过人想人,最苦莫过你想他可他想的不是你!这些事,干娘我都经过的。’
  “‘干娘……’
  “‘你心思在他身上,他的心思未必在你身上,世上这样的事还少吗?我也看了,这方圆多少里,这些年最有福莫过于这个莲了,她挂着多少男人的心?因为她,也叫多少女人伤透了心呐!’
  “‘干娘,你的话我不明白。’
  “‘明白不明白是你的事,人一辈子,心里有那么一个人,不比空着强?哪怕这个人一辈子也到不了你跟前,一辈子也不知道你的心,但只要想着他,就是你的福。’
  “我打听了才知道,这干娘,打从莲还没出生就看上了这瞎子,可惜一辈子百能百巧,撮合的有情男女知多少,末了自己还是一厢情愿,那瞎子到死,心里装的还是他的小闺女莲,半点没有她。”
  秀姑说:“那天,我和干娘在那坟地里说了很多话,从干娘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命。看到自己的命之后,我感觉自己死了心了,虽然死心也不是彻底死心,可到底,心里有个物件垫着,不再那么空得慌,这个垫在心里的物件就是命。
  那天,县里正开重要会议。
  会议开到中间,岳县长突然派人来找他。
  岳县长个头不高,很壮实,曾经在淮海战役的时候,带过一支支前的队伍,跟父亲一起并肩打过仗。
  这天,父亲一进办公室,岳县长就朝他点头说:“朴真同志,你母亲一直身体不太好,是吧?”见他愣神,就过来拍拍他的肩头,说:“你是老同志了,什么事都想开些……现在给你一周时间,回家把母亲的后事安排一下吧。”
  “后事?”父亲脑子“轰”的一下。
  “是这样,刚才接到你乡里派人捎来的信,说你母亲病得不轻,你赶快回去吧。”
  岳县长后来的话,父亲就听不到了。那天,他晃晃悠悠走出县府的大门,腿脚本就不好,这会儿走起来更是飘啊飘,散了架似的,越发脚下没了根底。
  门卫看到他那副样子,急忙从值班室走出来,想去扶他一把,走到跟前说:“中午没喝啊?”
  回家的路十来里,他一路走着,腿和心都像是坠了石磙,沉得提不起。一路,他像做梦一样,从半下午一直走到天黑。傍黑时,本家兄弟在庄头迎着他,就见他趔趔趄趄的样子,像一只喝醉的猫。
  他到家,娘还有一口气,还未及说上一句话,娘两腿一伸就走了。娘去之前,用了最后一把气力攥住他,攥得死死的。等到娘咽了气,几个人上来掰,才把那手掰开了。
  办完娘的丧事,他就又上县开会了。
  那时候,全专区部署过渡时期总路线,乡以上干部都必须参加。
  临出门,他找出一把锈锁。
  锁门的时候他的手颤着,锁扛和孔怎么也对不上。这个门,从他记事起就从没上过锁,一家人在这个门里出出进进,门槛都不知踩塌了几回,可是这会儿,房子空了,院子也空了。
  锁了门,他在土坯垛起的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又是秋天了,风像一只会唱歌的鸟,贴着树梢绵绵悠悠地飞,拨拉着满地的枯叶、纸屑,瑟瑟的,酽酽的,婉啭哀鸣。树上欲凋未凋的叶子,像一叠叠老去的日子,在岁月的寒风中止不住地抖……
  走出家,走出院子,太阳在村西头的路口上冰凉地挂着,村头上有一群孩子在唱歌,唱的还是他小时候娘教过他的童谣:
  “板凳板凳摞摞,
  里边坐个大哥,
  大哥出来买菜,
  里边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送香,
  里边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梳头,
  里边坐个孙猴……”
  黄昏中,父亲走到那个氤氲弥漫的小村口,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呼呼直喘,像一床小棉被搭在后背上,他未及回头,就听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耳边叫了一声“大”!
  待他回头才看清了,是那个早先偎依在莲身边,后来又常偎依在娘身边的小女孩,他的那个几乎没让他多看过一眼的小女儿。
  多年以后,父亲告诉我,那天柴妮的那声大,像一枚炮弹落在他的胸口上!
  那个傍晚,柴妮畏缩着站在路边,胸脯一起一伏,小手无措地撮着补钉衣襟。衣裳明显地见小了,想必还是莲活着时做下的,袖子与下摆早接了另样的布,布上面摞着补钉,袼袼巴巴。
  父亲出神地看着她那张酷似莲的脸,尖下巴,棱角分明的红嘴唇和宽额头,最是小鼻子挺挺的,十分秀丽。
  父亲拉了这个叫柴妮的小女儿蹲下身,将她头上的一根小草棒捡下来,摸摸她凉丝丝的小脸蛋,然后下意识地,上上下下将自己全身摸了个遍,然而,全身什么也没有,既没有什么吃的,更没有什么可以给自己这小骨肉留做纪念。
  最后在贴身的衬衣兜里,他终于摸出两块银元,还是那年打县城时,从一个国民党军官身上搜出来做为战利品留在身上的物件。
  夕阳正露着半个血红的脸,父亲五根粗大的手指伸到女儿面前,小心地将那两块银元带着自己的体温递到女儿手上。小孩子望着他,害怕地将两手背向身后,父亲一把抓住女儿的小手,将银元生硬地塞到她手里,然后站起身,朝着村口的路大步走去。
  柴妮在他身后放声大哭!他一路仰着脸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