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秀姑(2)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2012
  秀姑是个苦人儿,打小儿虽然黑,却灵灵秀秀,人见人爱,是个黑里俏的小人精。开初,爹娘也拿她心肝宝贝似的疼着。可是那年,她刚七岁,正月里上庙会,远道来了诗婆子。庙会上人山人海,那诗婆子只盯了小秀一眼,就说这妮子属虎的,恶虎下山妨爹娘,七岁死爹,十岁死娘。
  秀的爹娘开初并不信她。可是那年一开春,秀的爹就死了。说起秀的爹的死,也是蹊跷,人好好的,晌午还吃了两碗饭,后晌下地,说一声胸口疼,人就往家走,没走到家就不行了。看看哪儿都是好的,除了口唇边上有一点紫。请了看香的来,说不该死的,是个误伤。可又是谁误伤了他呢?想来想去,秀的娘就想到这秀身上。
  爹死后,还没出五七,娘就烫手似的,给秀寻了个婆家,急急地脱下她身上那身孝服,送她做童养媳妇推出了门。
  秀嫁过去的那户人家,儿子刚刚抱出来,秀每天背着那小孩子,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想娘,想娘家村子,娘家院子,娘家庄后的那条惠济河。
  那时候,这地方流传着一首童养媳的歌:
  “太阳出来往西落,
  童养媳妇受折磨,
  榷米榷到三更天,
  磨面磨到四更多。
  清早喝得剩糊涂,
  上午吃个剩窝窝。
  侍候婆子睡了觉,
  回到厨房睡灶窝。
  思思想想没法活,
  折起身子去跳河,
  亲娘哎,苦死我,
  你咋不来看看我……”
  秀的娘从不来瞧她,来瞧她的是那个大她八岁的哥。
  秀十岁那年哥成了家。成家以后哥便不能常来看她,秀孤单单地守着个三岁娃儿,看着公婆十冬腊月般的脸,心里就苦苦地想哥。因为想哥,不由得就怨恨娘,也怨恨嫂嫂。怨恨也是白怨恨,没有人知道的,娘和嫂嫂巴不得她一个人死在婆家,只不要给自己的家招灾惹祸就好。
  那天秀又背了那小子,站在村口的路上,朝着惠济河的方向望,想哥想得眼泪汪汪,心里就说:“今天要等不来哥,我就宁死也不回婆家去了。”说来也是蹊跷,哥那天正在地里点棒子,点着点着心口就疼了,耳边就听着妹妹在叫他,一声一声的,叫得他心慌,就赶忙隔了庄来瞧妹妹。
  哥来到时天已经黑了,秀还站在村口上,她一眼望见了哥就哭了,说:“哥,接我回家吧!我会扫地、洗尿片子、烧锅、做饭、看孩子,还会给嫂子端洗脚水、倒尿盆儿……我不想在这个家,我想回咱们的家。”
  哥看着妹妹可怜,就也掉了泪,兄妹俩哭了一场,末了哥还是走了,哥说:“妹妹,你等着吧,哥过去这一节子就来接你,接你回家住着。”
  妹妹说:“哥你要快着,你再不来我就死了。”
  却不料想,就在那年夏天里,妹妹没有死,哥却死了。
  哥是下河洗澡时淹死的。
  说起惠济河,那时水很大的,到了夏天,每年都淹死人。可是秀的哥曾经在河上使过船,一身的好水性,人怎么也想不到,哪里会淹死他?那后晌,人们捞上他来,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缠的都是水草,知道是掉进水底下的草窝里,生生缠着上不来了。
  几年后,这地儿解放了,童养媳都回了家。秀的娘家人还是不来接她回家。后来乡里做了工作,她嫂子才把她接回来。
  她从那婆家回来时,她那小男人才十二。
  秀姑告诉我,她是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喜欢得只恨不得是她生了我,她说我原本该是她生的呢,谁知阴差阳错,这辈子竟没能当上我的妈妈。
  后来,她就给我讲了许多故事,许多关于她自己的,还有她和我父亲的故事。
  她说:“那个时候,她刚从童养媳的婆家回到娘家庄子上来,她从婆家回来那一年才十七八,还是个大姑娘,也是看到我父亲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后来听说他现在还是孤条条一个人带着一个小闺女,心里就可怜他:一个大男人家,带一个小孩子,还有一个瞎眼的老母亲,那日子咋过?又想,这么好一个男人,命咋就这么苦?咋就九死一生的遭了这些罪?心里就不由得心疼他,时时处处的想着他。
  那年冬的一个深夜,天黑得像锅贴一样。父亲在白庙乡开会。会开完,几个老友留他吃饭,席间喝了一点酒,也就二三两的样子,他就感到有点不自在了,便要走。白庙的乡长要送他,他谢辞了,一个人骑着毛驴往回赶。
  自执行了蔡大牙的死刑之后,父亲原本留有残疾的脑部旧病复发,再次失去了记忆。重病期间,他常常一个人跑到大堤上,把河滩当成操场,把白蜡条当成队伍,一天到晚地唱歌,唱他早年在保安队里学的那些歌: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也唱在区小队时,文书小杨教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最多的时候,他唱: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偶尔,也有一两首谁也听不懂的歌,许多年之后人们才明白,他唱的那朝鲜歌,《阿里郎》和《道拉吉》……
  后来他的病经了医院各路医生和乡下老中医日复一日地综合调治,终于渐好,总算又恢复了记忆,身体也一天天硬朗起来。
  恢复工作后,乡里念他腿脚不便,特地为他配了一头毛驴,他从高头大马换到驴背上来,曾经的英武骠悍自此不见。
  这天他一路回来,走到惠济河桥头,听得驴蹄踏在土路上发出空洞的响声,知道要过桥了,心里就有些恍惚,想到那年入朝参战之前,在这里与莲告别时的情景……又想,如今这样的夜晚,要是有莲活在这世上,在那间小屋里等他该有多好……
  就在这时,桥头上忽地冒上来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