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秀姑(1)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2130
  第一次见到秀姑,是在我六岁那一年。
  那年柴妮因早婚的事跟父母闹僵,哭着要回老家,父亲不放心,说:“叫草妞跟你去吧。”
  记得那是个五月的傍晚,我跟着姐姐下了长途车,一路两旁尽是一望无际的麦地,麦地的尽头挂着一盘金桔一样的大太阳,风软软地吹过来,一股一股麦草的香味。路很长,再也走不到似的。
  一直走进玄暗的暮色里,我和姐姐才下了公路。
  一条土路没走多远,就到了阳集街里。
  那时我我不知这就是阳集了,就问姐姐:“这是啥地方?”
  “街里。”
  “哪个街里?”
  “阳集街里。”
  原来这就是阳集了。
  那年月的阳集还十分破旧,一路两旁全都是土房子,土院子,人们的穿戴也是破破烂烂,就像常在电影里看到的旧社会一样。
  乡下的路,走起来十分漫长,等我们一路走到陈店的村口,已经是上灯时分,正是家家做晚饭的光景,就见一村子炊烟缭绕,一股烧柴与煮饭的气味,香喷喷地扑面而来。我这才感觉到饿了。然而姐姐的脚步还是没有停下,我只得饿着肚子跟她走。就见她不时地停下,回头看看我,催促我快点。
  “姐,还有多远?我走不动了。”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姐又说:“都是你,拉路子,要是我自己,早就到了,不让跟着来还非要闹着来!”
  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不时有人站在路边招呼我们,仿佛早知道我们回来似的。不时的窃窃私语中,他们对我像是早熟悉的:“这不是草妞么?”
  我纳闷:他们怎就知道我的名字呢?
  终于在一道满是豁口的土墙边,姐姐隔墙叫了声姑,我知道这就是到家了。拐过墙,一道木栅栏门,门槛儿很高,我扶着门框跨过门槛,迎面一股干草味儿和着泥土味儿扑到我脸上。
  姑急急地,先有话迎出来:“来了么?妮儿?”然后才见一块毛蓝布手巾,手巾下面一张黝黑的脸,缎子一样,很是滋润,那上面镶嵌着黑亮的眼睛。这就是家人常提到的秀姑了。
  秀姑笑着接了姐手上的布包,瞅瞅我:“草妞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傻傻地看她。
  姐进屋找了个蒲草垫儿递给我:“坐院里歇歇吧。”她说话的口音中,有点不耐烦的怨恼。
  等吃晚饭的时候,院子里空荡而寂寥。星星出来了。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听着灶间姐姐拉风箱的声音。桔红的火光里,有秀姑的身影在地锅边的案板上忙着,不知怎么,我心里就一阵亲昵的凄惶,仿佛我到这里来,明明是为着寻一个什么来,却是又不见。
  院子里的有棵老枣树,树下除了我,还拴了一只母山羊,那羊似乎有意要跟我说话似的,咩咩地叫,说的什么,我却又全不懂得。它叫了一阵子,低头有滋有味地嚼着地上草。那草渐渐就似在我嘴里,我咀嚼着这浓浓的乡味儿,感觉温馨又隔膜。
  第二天一早,我一觉醒来,院子里就剩了我一个。
  门外有一个水坑,秀姑正在那水坑里洗什么,清晨的村庄,淡雾袅袅,秀姑手上拿了一根棒槌,嗵嗵嗵地敲下去,转眼看到我,就笑着说:“醒了么?可真能睡!昨儿走路累着了吧?饿了没有?”
  秀姑的声音又脆又亮,见我不言语,又兀自一个人说:“你姑夫到县城开会去了;你大好久没回来过了;还说我长得像我妈妈。”
  说着话,秀姑将洗好的衣服装进篮子拿回来,晾在绳上,又朝我笑着我:“多好的闺女,你要是我闺女就好了。”
  我坐在树下看她晾衣服,心想:“为什么我不是她的闺女,而是我母亲的闺女呢?为什么不是她生了我呢?”
  门外走进来一个背柴禾的小男孩儿,小眼睛厚嘴唇,一脸的憨气。
  秀姑说:“贵,给你妹妹舀水洗脸。”
  这就是那个比我大两岁的贵哥了,在家总听父亲说起的,一见之下,竟像个小土人。贵哥像是有点怕我似的,从我身边过去,低头端了一盆水回来,不言声放在我脚下。
  我看看那盆,像一只黑锅似的,里面有些带了泥沙的水。我蹲下身洗脸时,好奇地挪挪那盆,好重。
  吃饭的时候,贵哥呼囊着鼻子问:“柴妮姐哩?”
  秀姑将孩子放地上,像是跟谁生气一般,说:“跟你草妹妹玩会儿去吧。”
  贵哥朝我看了看,吃完饭却一个人走了。
  我无聊地坐在院里的枣树下看蚂蚁,不时地有人探头探脑地过来看我:“跟柴妮打城里回来的?”
  “长得跟她娘像不像?”
  “朴真跟前的么?柴妮哩?”
  “兴是给她娘上坟去了。”
  就听有人“嘘”了一声,人们就静下来,这突然的静,叫我好奇怪,一抬头就看见秀姑正跟人使眼色,人们就窃窃私语着走远了。
  这时候我才记起来,姐姐一大早就不见了。
  我站起来,鬼使神差地朝外走,沿着瓜地中间的一条小路,牵牵绊绊地,就走上了那个白蜡条参差披拂的大河堤。河堤夹在浓密的白蜡树中间,一路上,透过白蜡杆儿看堤下面的那些瓜庵小棚,浇水的机井,褐色的草房子,还有灰棕的驴,金黄的牛,赶牲口的长胡子老爷爷……一切竟像是童话里一般,叫人新奇又陌生。
  其实,那天刚一上堤,一头钻进白蜡条棵我便迷路了,那片浓密又盘根错节的白蜡杆儿,对于六岁的我,真正不亚于一片原始森林,堤上那些随风摇曳的绿色枝条,一根根像风流婆娑的纤纤妖女。许多年了,也许就是它们,总是在我的梦里,伸着一只只长长的手臂,远远地唤我……
  也许就是在那样的一个瞬间,我不能自己地爱上了我的祖藉,我父亲的出生地,以至到了成年之后,每每站在那片栽满白蜡条的河堤上,我悲婉的心情便不能自已……
  走着走着,我就找不见了回家的路……
  许久,我听到秀姑的呼唤自堤下飘来,那声音生涩而热络,带着一种遥远记忆中的熟悉与隔漠,叫得我身上又麻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