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蔡大牙之死(4)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2201
  父亲原本没多少酒量,禁不住那蔡大牙连讽刺带挖苦地劝酒方式,不知不觉就有点高了,末了竟对着蔡大牙嚎啕痛哭:“老兄啊,你知道,我除了一个老娘,是什么亲人都没有了!这些年,我一直拿你当亲老兄的,常言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谁想你这个家伙竟然祸害到我头上!”
  那蔡大牙多少也有了些醉意,听了父亲的酒后真言,竟也流了泪,摇着头说:“兄弟我也实话告诉你,我那会儿见了你的阵亡通知书,掉了泪的,想着你真的回不来了。那样一个女人,天生是给男人预备下的,多少年了,那是嘴边上的肉,过去因为你陈朴真,我蔡大牙不敢尝,不光不敢尝,还替你看护着。眼看着你回不来了,早晚还不是别人碗里的肉?人说人在人情在,你要不在了,别说十年八年,就是三年两年过去,她跟你陈朴真还有啥关系?我不过是动手早了点,反正不吃白不吃,晚吃不如早吃……如果早知道你能回来,早知道你对她这样真心,她就是天仙玉美人,我急了找老鼠窟窿去,也不会去碰她!可惜现在说这话晚了!”
  蔡大牙那天是装醉,按他的量,那点酒根本醉不倒他。可他想醉,想醉后引出父亲的真话来,他要死个明白。他知道父亲也是装醉,他没有对他说真话。俩人心里都知道真话是什么,可都没有说。
  早在那个叫莲的女人死在他蔡大牙手上之后,蔡大牙心里就有了预感,知道自己这事做坏了。可他没想到陈朴真还活着。那天在乡里,他一听说我父亲回来了,便感觉脊梁骨一阵凉意。不过当时他还有一点侥幸,希望父亲念在他们枪林弹雨吻颈之交的份上,不记他的仇。然而如果那样,他也知道,陈朴真便不会再是陈朴真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死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个解脱,末了,他终于眼圈有一点红红地说:“朴真兄弟,你也知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能混到今天这样子也算值了,死而无憾。这往后的事,虽说各人是各人的命,我死后,你嫂子和你侄子那里,在你空闲的时候,还是要关照一下,至于我么?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你明天手下利索点就是了。”
  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红绸布,那是曾经同枪一起带在他身上的擦枪布。他将那一团擦枪布递给父亲:“朴真,我对你说实话,当初我真没想到要杀她,女人我经见多了,开始都别别扭扭,就好像不别扭别扭,就显不出她多金贵似的!只是这个女人,她忒过分,差点没把你老哥下种那东西给拧下来,我不说你也知道,男人哪里都不怕,怕的就是那地方给人当把柄攥手心里,你说这女人,她不是找死嘛!好家伙,我这一不留神,手里的老伙计,它先就冒了火!你瞧这事闹的,这会儿想起来,多少是有点对不住。”
  父亲接过那布捏了捏,当中有颗硬硬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一粒带血迹的子弹壳。那蔡大牙便就从头至尾,对父亲说了那天发生的事,末了他说:“咱这辈子玩枪玩得也算过瘾,这子弹壳,那天女人抬出去,我在床里边找到的,说不清为啥,就把它留下了。”
  父亲攥紧了子弹壳,站起来,一句话没说,走了。
  蔡大牙听着他的脚步声去了,门关上了,突然站起来,扑到门上,两手抓住铁栅喊道:“你别走,你给评评理呀!这样的女人,难道我不该打死她吗?凭什么叫我给这样一个下贱女人抵命?”
  父亲快要走出看守所了,听到这话又一步一步走回来,他脸色煞白,牙咬得咯吱吱响,才一字一字说:“我现在就想打死你!”
  秀姑后来对我说:“那天下着小雨,白蜡条的河堤两岸,全河阳集的人都来了,许多的人一大早冒雨往那地方赶。从桥头上看下看,河滩上一片黑压压的,像糊了一层淤泥。
  “因为人多,就不时地这儿那儿凸出来一块,往那河道里涌,就像要把那河填了似的。河里也是黑压压的一片,那是船,每条船上也都站满了人。所有的人都揣着一个想法,就是要亲眼看一看,惠济河两岸的风云人物蔡大牙怎样上路,还要过瘾地目睹一回,当年那个死里逃生的陈朴真,曾经同蔡大牙有过生死之交的陈朴真,他怎样亲手毙掉他的老上级老战友的。”
  虽然隔了半个世纪,透过秀姑的叙述,我还是依稀看到了,那天惠济河岸的情景:方圆数十里的乡亲纷纷赶来,岸上船上,远道的人家拉着车,扶老携幼,一车老小都站在车上。就像是一场精妙绝伦的好戏,那角儿,响器,还有噱头,都是千年等一回似的。就像是每一场好戏一样,开场的总是锣鼓家伙——大喇叭响起来了,几十个民兵把五花大绑的蔡大牙押上河滩。
  蔡大牙穿一身白棉布对襟大褂,粗布的扣子一排一排,密密实实总有十几道,像一支整齐的队伍排列在胸前。人都说蔡大牙有一个贤慧的妻,就这身送行的衣服,让人得以见识。乍一见之下,蔡大牙的样子跟过去在这个地方枪毙的那些土匪恶霸没什么区别,身上的绳索也是扣在他那身彪悍的皮肉里,胳膊和肩背那里,鼓起了一个又一个肉包,脖子和额头上青筋暴突,细蛇爬上了头面似的。他本是个大块头,平时最是威武强壮,一头雄狮一样,这会儿因为愤怒,也因为绳索的勒捆,就让他像一只憋足了气的大轮胎,随时都会引爆了似的。同过去那群没有骨头的软耷耷的地主恶霸们不一样的是,他是腰背挺直的,宽大的国字脸略显苍白,棱角仍是刀刻一般,下颌向上翘着,万事都不在他眼里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还身子往上蹿着,一副说不出的张狂,口吐白沫,边走边骂:“老子革了一辈子命,最后把自己的命也革了!好啊好啊,他娘的好啊!”
  他骂我父亲:“陈朴真你这个叛徒!为一个娘们,你就朝死里整我,有种姓陈的咱俩刀对刀枪对枪地干,我要看看你这个胆小鬼到底什么手段!”
  “蔡乡长,一路走好,我们来给你送行来了!”
  “蔡大牙你也有今天啊!你这个土匪、恶霸、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