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刑的前一天，父亲来到关押蔡大牙的地方。
  半年多以后，就在这个地方关押着莲的养父，那个老瞎子。没想到时间刚刚过去了半年多，蔡大牙也被关进了这个死牢里。
  父亲是偷着来看他的。一般规矩，要执行死刑的人，是不允许同受刑者见面的。何况他同那蔡大牙，又有那层说不清的关系。然而父亲疏通了看守人员，来同蔡大牙见了最后一面。
  蔡大牙只是胡子长了些，头发显得几分零乱，人还是挺直的腰背，一副虎死不倒架的样子。
  他一见我父亲，就说：“你来做什么？我不愿看到你。”
  父亲望着眼前这个人，心里七上八下，翻腾着许多往事，与连同往事一起带出来的情感，他的眼睛竟有一点湿了。他想到刚刚来到区小队那些日子，蔡大牙作为区小队首领，给他当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的他的种种照顾与引导。
  那年刚到区小队时，他仍是偶尔有夜间尿床的毛病。区小队不像保安队，有固定的住地，那是走哪睡哪。行进中实在困乏了，哪个老乡柴火屋里，当门地下随便一滚就睡了。
  那天的老乡家里没有干粮，只有米汤，他又饿又困，不免多喝了半碗稀汤，夜里就把人家老乡的柴火屋里尿得跟河一样。天亮起来，蔡大牙就给了他头上小小的一巴掌：“娘的，蒋介石当年不该扒黄河，应该派你去尿一泡，保险把小鬼子挡在那里前进不了……”
  战友们都笑起来。
  父亲的脸胀得通红。
  蔡大牙把自己的衣服裤子扔给他：“赶紧换了，这大冷的天！”
  还有几次与敌人遭遇，接火的时候，紧急之中蔡大牙也还不忘记关照他：“那谁，跟在我后面，别瞎窜。”
  那一次，敌人朝他们住的村子进剿，区小队所有人都爬上了房顶，敌人的子弹嗖嗖嗖地在耳边飞，撤退的时候，父亲从房上往下跳时，一只脚扭了，疼得走不成路，眼看着敌人包围上来，蔡大牙二话不说，背上他就跑……
  眼前得敌人就要追上来了，父亲吓得在蔡大牙背上哭起来：“蔡队长，放下我，你赶紧跑吧……”
  蔡大牙呼呼喘着根本顾不上跟他搭话。
  敌人的脚步越来越近，有“抓活的”喊声就在耳边，父亲又哭道：“蔡队长，放下我，你跑吧！”
  “屁话少说！再说我毙了你！”蔡大牙末了咬牙吼了一句，直到安全地带，才把他放下，他一下来就又哭起来：“蔡队长……”
  “小屁孩，你嚷嚷个屌什么？你如今是革命战士了，不是老百姓了你知不知道？动不动就哭鼻子，还尿床，哪里有一点革命者的样子！以后再让我看到你这副孬种样子我就活劈了你！听到没？！”说完叫小杨：“把他架过去！给他的脚上点药！”又小声嘟囔说：“就这样子还出来闹革命呢！跟个吃奶的小娃娃样！我真想毙了你！”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父亲做为区小队员，哭鼻子尿床的事还真是少多了……
  这会儿，父亲压下那股温突突的情感热潮，淡淡地说：“我来只是想问问，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知道你是趁了心。”
  “你还是不了解我。”
  “滚你娘的蛋吧！算我这些年瞎了眼，没有认清你，难怪你当年被瞎马骂为二尾子，原来是个叛徒！”
  “就算我是叛徒，可也没祸害人家的女人！”
  蔡大牙忽地回过头来：“你到底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你走到这一步，跟她的事无关。”
  蔡大牙盯了他一分钟，摇摇头：“你不记恨我是假的，记恨我也不会怪你。”
  父亲没说话，知道无法说得清。
  蔡大牙却以为父亲心软，是那种心底没有多少成算的，便得寸进尺说：“那我就看你够意思一回——把我从这里放出去！”
  “你也有怕死的时候？”
  蔡大牙哈哈大笑，露出他那口大黄牙：“我什么时候怕过死？我不过觉这么个死法太窝囊，有种咱战场上见！”
  父亲冷笑一声：“战场，难道咱没见过？”
  蔡大牙也冷笑一声：“知道你会来看我笑话的，可惜你看不上——我蔡大牙就是死八回，眼都不会眨一下！”
  父亲闭了一下眼，再开口时换了语气：“你放心走吧，家属孩子我会尽心照顾，但只要有我活一天，不会让他们冻着饿着。”
  “滚球蛋！我才不要你来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我死后我的家属咋着，那是他们的命！爱咋着咋着，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管得了他们一时，还能管得了他们一世？有这份孝心还不如弄点酒菜来，咱俩在这喝一壶，也算弟兄们一场，给我送了行。”
  父亲叹口气：“早给你带来了。”
  蔡大牙一听说有酒立刻眉开眼笑。
  看守房门外一个大食盒，父亲叫人弄进来，俩人就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时刻，像一对毫无隔阂的同胞兄弟，对斟对饮起来。
  一边喝酒吃菜，蔡大牙扬起他那油乎乎的大爪子，朝我父亲拍了又拍：“还是老弟你最了解我，知道我这辈子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