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牙大大咧咧地前头走着：“我知道你想杀我，可我也知道，你没长那个胆！”说着话，他回头把枪扔给父亲：“来吧！枪里面顶着火，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杀人的本事。”
  父亲扫了那枪一眼，冷冷一笑。
  蔡大牙呲着他那满嘴的大板牙：“有种你来呀！就算我把你的老婆祸害了，我的命就在这儿，你来拿呀！”
  父亲站住了，一把拿过那支枪，死盯了一会儿蔡大牙，又去盯那枪，下意识一般，他将那枪在手里颠来倒去折腾了好一阵，直折腾得蔡大牙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灰，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他将那枪又扔给他：“你小看了我。”
  老王说：“那回县里派来的工作组长姓李，正是当年淮海战役支前时参加革命的学生娃。那天姓李的组长同你父亲谈话，说这次运动，河阳集的重点是你们俩个，现在对你来说，首要的是先同蔡划清界线，把他的事情交待清楚，下一步对处理你的问题会有利些，这也是组织上给你的一次机会。李组长又说：‘这些年你同蔡关系密切，他的情况你应当最了解，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将你所知道的蔡的一些反党反革命罪行揭发出来。’
  “当时你父亲就朝那姓李的瞪起眼：‘我同他一个战壕里滚了这多年，他是啥样人我可以说最了解，你说他腐化堕落，草菅人命，这些都是事实，但是反党反革命不可能。’
  “那组长就笑笑：‘难怪有人说你政治觉悟不高，身上太重的江湖气，我现在是警告你，也是为了挽救你，你不要执迷不悟，这是党内不流血的战争，在这样和平年代的战争中，希望你经受住党组织对你的考验。”
  老王说：“说句心里话，要说你父亲不恨那蔡大牙，那是不可能的，当时我猜他心里起码有几分钟是痛快的——那个蔡大牙终于没得到好下场。但是恨归恨，同那群学生娃比起来，你父亲同蔡大牙一起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交情，那叫和尚不亲帽子亲。
  “那姓李的工作组长，开始大会小会地讲，现在有的同志，还在一味地执迷不悟，同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如果他一定要同犯罪分子同流合污，我们决不手软！
  “这话说了之后，再找你父亲谈话，便直截了当：现在群众举报，你是国民党特务，根据你的情况，早年参加过保安队，历史上也有可疑之处，组织上有理由相信，你和蔡大牙原本就是一伙，你们是一个反党特务集团。
  “你父亲倒也干脆，说，那你们看着处理吧，反正我现在啥人都没了，就还剩一个老娘。
  “后来还是县上的岳县长保了他。岳县长虽然也是学生干部出身，却是地方干部，睢杞战役时跟你父亲有过交情。他说：‘陈朴真苦大仇深，当年一家人几乎都让反动保安团杀光了，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国民党特务。’
  “人情讲下来了，你父亲走出隔离间，恢复了工作，然而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工作组还是要考验他。经调查取证，蔡大牙作为党的干部，严重堕落变质，在群众中造成的影响极坏，已经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工作组决定让陈朴真作为主要行刑人员，对蔡大牙执行枪决。
  “曾经的战争生涯，你父亲也算是杀人无数。但是这一次，他却不能不踌躇再三。工作组跟他谈过话之后，你父亲要求给他两天的考虑时间。
  “那天深夜，他隔窗叫那通讯员。等到通讯员进屋来，他又说没事没事。那天傍晚，我发现他一个人喝闷酒。他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大家偶尔一聚，最多也就三五杯。可是那天，我发现他喝得烂醉。他醉酒之后不发酒疯，只吐得昏天地黑，然后蒙头大睡。
  “那时候我们都在乡里吃住，你父亲一个人闷在屋里，工作组的人时时地监视着，他跟谁都不能多说一句话。那傍晚，天快黑的时候他去厕所，恰好工作组的人都去吃饭了，院里没有人，我悄悄跟过去，就对他说了一句话，我说：‘朴真你别傻，那蔡大牙不值得你惋惜。’
  “他说：‘我不是惋惜，我是下不了手，你知道，我跟他一起死人堆里滚了这多年，亲弟兄一样，虽说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也并不想用我的手去杀他，我这双手是杀国民党反动派美国佬土匪恶霸的，怎么能杀自己人？”
  老王说：“我那会儿就急了：‘你这话也只对我说说，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都啥时候了？你还跟他说自己人？你不要命了？’”
  “你父亲他只是叹息，后来说：‘我现在根本就不把我这命看多金贵，要不是还有一个老娘在，我才不听他们那一套，爱咋咋！’
  “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咱犯不着跟人较这个真，他蔡大牙死在你手上，那是罪有应得，有句话叫无毒不丈夫，你要如果再这样婆婆妈妈，人倒不说是你仗义，倒说你不像个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