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的春天，河阳集过得萧条而不平静。
  年初三，按着地方风俗，这一天是鬼节，跟过世亲人团圆的节日。同近年的每一年里的这一天一样，我家过年没有红对联，迎门的条几上，摆了爷爷伯父伯母的牌位，除此外今年的牌位边上，又多出了一个莲。
  莲的牌位是奶奶亲手摆上的，她老人家一边摆供，一边喁喁低语：“过年了，都吃吧，今年朴真回来了，咱家也算是团圆了。”又专门对着莲的牌位说：“过年了，你也吃点吧，过去，娘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担待些，在那边，保佑着咱四儿平平安安吧。”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瞧着莲的牌位，默默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奶奶没听到，谁也没听到。
  就在那天的下午，河阳集上的村村院院都传说：
  “蔡大牙被抓起来了！”
  原来就在这一年，全国范围的镇反结束，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了。
  春节前后，刘青山、张子善的事件震惊了全国。
  同一时间，惠济河北岸的县城里，县长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封举报信，举报河阳集乡长蔡大牙作为党的基层干部，腐败堕落，欺压百姓，利用手中的权力，大搞镇反扩大化，强奸妇女，草菅人命，其中就提到父亲的妻子莲之死。
  信是匿名信，信上的内容传开后，就像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在惠济河两岸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说：“这回运动来头大，蔡大牙看来小命难保。”
  也有人说：“他是作够了，早该有此一报。”
  “可惜了，当年也是一条好汉……”
  所有人都认定：蔡大牙这下碰上茬口，非栽不可了。私下里，就有人把这事跟我父亲联系起来。多年以后，也还是后来成为我姑父的老王告诉我：“那封匿名信，不会是你父亲所为，你父亲，那是个把情义看得比命都要贵重的。”
  匿名信引起的震荡还没过去，那年正月十五刚过，又一封举报信送至县长的办公案头。与前不同，这封信举报的是我父亲，写信人举报他参加过国民党保安队，有重大国民党特务嫌疑。
  一时间河阳集阴云密布。与前次举报信的内容传出后的反应不同，这次大家不再议论，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再不敢说话。很快，蔡大牙被宣布撤职双开，交司法部门处理；同时，我父亲也被隔离审查。为此，县里派了工作组，专门调查处理此二人之事。
  老王说：“那之前，蔡大牙自以为他战争年代劳苦功高，全县无人可比，从不把县里那群书生放眼里，无论什么场合，总当面背地挖苦他们：‘那群毛孩子，除了裆里有根棍他们懂得啥叫枪？’几乎每次在县上开会，他都喝得酩酊大醉，到处发酒疯。
  有一回在县上，县长正在做抗美援朝的动员报告，他上去就抢了话筒，说：“你也懂什么叫打仗？要打仗你们都得听我的！不信你问问全县的老百姓，谁不知我蔡大牙？”
  县上的那些青年干部们，早在心里恨死了他。大约在父亲回来半月光景，安排到乡里工作之后，有天到区里开会，蔡大牙和父亲都参加了那次会，会后俩人先后随着人流从会议室里走出来。
  蔡大牙紧赶几步，上前拍着父亲的肩膀，若无其事：“伙计，回来了？好！好！”
  在此之前，俩人还从没正经见过面。这半月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他的老战友，老同事，乡里乡亲，成群结队地来看他。也有些知情的，在他和蔡大牙的事上，不停地开导他。末了，他便对那些人说：“都去球吧！我陈朴真为了一个女人，还不至于像你们想的那样没出息！”
  大家虽然挨了他的骂，却一个个高兴地走了。出门的时候，许多人长出了一口气：“好，我们早就看着你是个有出息的，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怎么样，我们也不是因为一个女人来怎么样了，不过是你走了这些天，大家想念你，想来跟说说话罢了。”
  人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父亲那天和蔡大牙一见之下，却打心里对他恨不起来，就好像别人说的那件事同眼前这个蔡大牙不相干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作为似的。
  倒是那蔡大牙，见父亲沉着脸对他不理不睬，便有点尴尬，笑了笑说：“咋？总不会因为一个娘们跟我记仇吧？都是过去的事啦！因为这，县里还给我背了个处分！奶奶的！老子枪林弹雨地过来，弄一两个女人算个球！”
  父亲这才说话，他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像过去，过去他是几分孩子气，说话总是笑哈哈的，一副喜兴模样，如今他说话是阴沉的，有点发狠，冷冰冰的：“那是我的女人。”
  蔡大牙仰头大笑：“咱弟兄俩俩肩膀扛一个头——谁跟谁？别说是女人，就是命还不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啥会儿急了上我家，找你嫂子去！”
  “我的女人叫你弄死了！”
  “那娘们是找死！”
  蔡大牙说着又哈哈大笑，正笑着，目光触到父亲那双如冰似碳的眼睛，侥是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也是禁不住一抖，只佯做不在乎地说：“看不出，你小子还真有那艳福，竟还娶了个烈女，差点没把老哥的命根子给掰下来！这样娘们儿要不结果了她，还不知道要毁多少男人哩！”
  “我想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