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来的时候，父亲躺在长春一家地方医院的病房里。
  列车上被救治之后，他的伤势暂时得到了控制，却并没脱离生命危险，反而因手术失血与体力消耗，更加重了他身体的虚弱。他是在昏迷不醒中渡过鸭绿江回到祖国的。回国后因他一直在昏迷中，人们不清楚他部队的番号与真实姓名，只按照一定的程序，将他碾转送到长春的一家地方医院。
  那时东北所有的部队医院早已人满为患，地方医院条件好一点的，也大批地接受了志愿军伤兵。
  父亲入院后情况一直不好，全身多处伤口严重感染，持续高烧不退，又因长期卧床，生活不能自理，身上许多地方都已经溃烂，体质虚弱到说话呼吸都有些困难，整个人只剩了一把骨头，厚厚的棉被下面，看上去竟像空的一般。
  医院多次为他报了病危，病危通知书却无处送达。
  在他持续高烧昏迷中，医院一次次为他做了清创手术，手术通知单都由院长代签，每一次上手术台，医护人员都做好了他会死在手术台上的准备。可是一次次，所有人都没想到，奄奄一息，皮包骨头的他竟一回回挺了过来。等到他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些，医院决定，给他做一次开颅手术，取出卡在里面的弹片。
  手术前医生与他谈话，那时的他虽然虚弱，可神志还算清醒。医生便对他讲明了厉害：“很有可能，手术做不完，人就不行了。”
  他几乎没有反应。
  “还有可能，手术成功了，人成了痴呆，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我不想痴呆。”他终于开口。
  “我说的是可能……但也不能完全否定。”
  “不做会怎么样？”
  “随时有生命危险。”
  “做了不也有危险么？”
  “但更多是冒险。”
  “我喜欢冒险。”
  手术做了整整一个上午。他活着被推出了手术室。
  术后将近一周，他才真正苏醒。醒来后他恍若隔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有记忆几乎全部消失，只记得他受伤前的情景……
  那天团长是拿脚把他踢出来的，此前他被炮弹掀起的泥土厚厚地埋在阵地上，因为负伤，也因为情况不明，他躺在了土里没有动。
  团长一脚踢到他后，生气地骂道：“藏得这么严！打怕了么？”
  团长黑着脸将他拉出来，给他将头上身上泥土拍打了，同时也看到了他头上的伤。
  “叫什么名字……你们连长呢？”
  他回答了。
  团长说：“战斗还没结束，就想当土行孙了？”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心里充满了委屈，虽然全身到处都在疼痛，他还是笔直地站立了，敬礼说：“请团长放心，我只要还有一口气，一定守着这阵地，决不让美国佬上来！”
  他是自愿来参加这场战争的，那天到县里开民兵会，要求一个乡抽一个乡干部带队。蔡大牙害怕开会，就让他带队去了，说好，会上有什么精神回来给他传达，嘴里还嘟囔着：“一天到晚摸不着打枪，开的什么会？没劲！”
  蔡大牙当时连问都没问开会的内容，更是没想到，这次会议正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动员会。会议隆重，会上各乡带队的干部都拍了胸脯，河阳集由父亲带队，他当然一马当先，说：“从我们乡拉到朝鲜一个连，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天回到乡里，蔡大牙扫了他的兴：“朴真，话虽是你说的，还是我去吧，你现在是独苗，家里还有个老娘，谁去你也不能去！”
  他却上了牛脾气：“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这一回就让给我吧！也让我过过打仗的瘾头，不然过这个村没那个店了！”
  “混球！我死了还有儿子，你要是死了你家就啥人都没了！这出国打仗的事儿跟过去在咱家门口打仗又不同……”
  “你才混球！亏你打过这多年仗，难道不懂得‘阎王叫人三更死，不会留人到天明’这话！解放战争，三大战役，哪一回打得不惨？咱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别没出门就说这丧气话！”
  过江之后，异常残酷的现代战争并没有让他后悔，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不是草包软蛋，只是心里多少有一点牵挂老母和苦等他的莲，如果他真的死掉了，他们怎么办呢？
  现在他躺在这病床上，就像一个人迷了路，独自站在荒天野地里一般，头脑中那片空白不光让他痛苦，而且竟有了绝望的感觉，他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堵墙，他站在墙的这一边，昏天黑地，翻过去就可以雨过天晴，可无论如何他就是翻不过去！
  他究竟怎么离开的部队？他怎么一个人来到了这里？他是谁？从前是谁现在又是谁？一天一天，他在记快的片断中瞎子摸象一样，一点一点拼凑自己过去的记忆……
  直到有一天，他忽悠感觉豁然开朗，眼看得就要迈上记忆的大道，可只一瞬间，通往大道的去路又给堵上了！他绝望到要自杀！
  窗外的花木终于抽出了嫩芽，最是那一弯伸到窗前来的柳枝，叫他感觉十分亲切……突然有一股浓浓的乡愁兜上心头，他想到了家乡的白蜡条！沿着这根亲切柔软的白蜡条，他的眼前就飘过惠济河，飘过村里的炊烟，娘的白发和莲的背影……
  天哪，他终于想起来了！可是紧接着，记忆的链条再一次打在那个中断的墙壁上——他怎么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