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父亲命不该绝，就在这一瞬，已经下了车的司机，在车着火之后回头看了看，突然发现靠车的里面，还有一个人形的东西，便在车下大喊：“车上那是谁？怎么还没有下车？快下来！”这才想到，是那个刚被抬上车的伤员，一个人下不了车的！于是，同志的情感与义气让那司机冒着汽车随时会爆炸的危险，返回到车上来。
  这时父亲早已被大火熏得几乎晕死过去，司机的喊声把他重又惊醒，或许是求生的本能让他在火里奋力挣扎着朝车边爬去，终于接近了车的边沿，司机跑过来，连拖带拽，将他从燃烧的车上扯下来，遂后又把他身上的火苗迅速扑灭了。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原来的枪伤加上烧伤，父亲的伤势更加严重，眼见得就奄奄一息了。后来的事情，他再也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一次次地昏迷过去，几乎每一次昏迷，都意味着长睡不醒，可他却又一次一次地挣扎着醒来。
  因他的伤势非同一般的严重，车队的志愿军只好用单架抬着，把他碾转送到一列回国的伤员专列上。专列是运送货物的专列，临时改了运送伤员。伤员就地坐着或躺着，横七竖八，满满当当。父亲好容易才被塞进车里，他一直躺在担架上，担架放在车厢中间的地上，人们从他身上跨来跨去，呻吟声，喊爹叫娘声，怒骂声，埋怨声……列车临时维持秩序人的喊声……
  父亲浑浑沌沌，虽然祖国离得越来越近，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家乡，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死掉，生命在他就像是一线悬丝，说不定哪一会儿一个不小心，便就永久地断掉了。
  因敌机不断空袭，列车走走停停。缓慢的行进中，他眼前总是晃动着那条家乡的惠济河，在他淡薄的总是朦胧的意识中，多灾多难的家乡几乎成了天堂，成了最美丽幸福的一个地方，但要一睡过去，便就在梦中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亲人的身边，他就靠着这些梦与回忆，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痛苦又绝望的车厢日夜。
  车上的军医在一个个车厢查看伤员的伤情时，偶然发现了他，在查看了他的伤情之后，朝周围的人厉声番问：“这谁送来的？什么时候送来的？”
  周围那些躺着坐着的，一群头或胳膊或腿上打着绷带的伤员，没有人回答他。
  军医有点恼火：“这样子扔在这里就走了，还不如不救他！”
  离得最近的一个伤兵，两手学着美国人的样子摊了摊，意思是没办法，谁也顾不了谁，或者，他也不知道。
  军医是个河北人，那天蹲在父亲身边，把他从昏迷中摇醒，说：“同志，想不想活？”
  他微弱地闭了一下眼睛。
  “怕不怕死？”
  “怕……”
  “怕不怕疼？”
  “不……怕。”
  “是这样，你的伤得赶紧手术，不然你会死掉！明白吗？”
  看到父亲又闭了一下眼，军医接着说：“但是我这里早已经没有麻醉药，你说怎么办？”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你忍一忍怎么样？”
  为了能活着回家，再比这更难忍受的痛苦，他都能克服。
  军医对身边那些伤员说：“大家都让一让，让一让，咱要给这小伙子动刀了，小心离得近，刀子不长眼，不小心割到你们身上了！”
  周围的人难得看到这样刺激的场面，就都轻轻地笑了：“没关系，你高明！割咱身上能治他的病，咱情愿让你割！”
  军医将他的刀子拿出来，就在一群人的围观中，将那刀子拿酒精烧了烧，便动手了。他那里一下手，周围所有人的脸都扭歪了，嘴里发出的丝丝声，好像这地方是个藏蛇洞，万千条蛇在行动似的；又好像那刀子不是动在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身上，倒好像是割在他们自己身上一样，发出的呻吟一阵一阵，疼也是可以替代的一样。而我父亲本人呢，却在一声声的惨叫中昏死过去……
  等到军医好歹将他的伤口挤出了足有大半碗脓血时，父亲早不知疼死了几回，身上的汗水把棉衣和被褥都湿透了。
  医生收拾好器械，弯下腰来拍拍他的脸，他却是一无反应。
  医生急了，手便重了些，末了就在他耳边喊：“同志，伙计，回国了，马上就回家了，你可要坚持，不能死啊！”
  或许正是那声“回家”，让弥留状态的父亲有了反应，就见他眼睛猛地睁了一下，遂之又闭上了。
  围在他身边的人们，都悄悄叹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