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归殇(1)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1963
  正当志愿军某部聚集在一个山洞里,为牺牲的烈士召开追悼会时,大雪的山路上,走来了两个掉队的志愿兵,他们棉衣褴褛,头上腿上扎着绷带,手里拄着拐杖,在雪地上走走停停。
  正当他们走过一道沟时,忽然脚下绊了什么,开始以为是个僵死的动物,最好是一头牛,或者羊,能吃的,因他们走了好远的路,一连几天都没有正经吃过什么东西了。
  当他们急不可待地扒开厚厚的雪,发现不是动物,更不是食物,而是一个人,一个不知是死活的伤得很重的人,那人身上的血把他身边的雪地都染红了,可身子却是竭力要往前爬的样子,却已经爬不动了,胸部和大腿用绑腿带捆着,黑紫的血早将棉衣凝结在一起,棉衣上一小块红布,是志愿军的标志,细细摸了,胸口还有些气息,两人费劲地将他弄到了附近村庄。
  这个被雪葬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陈朴真。
  那一仗打得太苦,部队因为前线指挥失误,向前插入过深,防御战线没来及形成,就遇到数倍于他们的敌人火力分割,一时间伤亡惨重,战场上留下上千伤员及烈士的遗体来不及转移,撤退又一直在敌人的空中炮火、地上坦克兵的追剿中,雷场,铁丝网,一道道障碍,困难重重,部队末了被打散,一部分甚至进入深山老林,数年后才与部队取得联系。
  据父亲后来回忆,他当初在那样冰天雪地的极度寒冷中,意识朦朦胧胧,似梦非梦,感觉到天正下雪,甚至看到部队的撤离,看到自己被冻僵,血似乎已经流尽……
  那天夜里,当战友们冒着风雪严寒在阵地上寻找重伤和牺牲的战友时,他甚至还对他们发出了呼喊,然而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呼喊,因那呼喊是无声的。
  再后来,他便被包围在一片寂静之中,感觉自己在这寂静中来来去去,看到被雪覆盖的一个个人形……直到大雪把他彻底掩埋,意识再次进入黑暗……
  等我听到关于父亲这一段经历的描述时,他已经去世多年。我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些,告诉我这些话的,有父亲的老战友,老朋友,老同事,还有我自己的母亲。
  我后来学了一些心理学知识,知道父亲在那样的情况下,所见所听所感的并不全是幻觉,或许完全真实。超心理学研究中有一个词,叫做心灵施动,通俗地讲就是灵魂出窍。父亲那时所看到感觉到的,在西方心理学上还可以用一个名词来阐释,叫濒死经验。
  严酷的战场,父亲的生命一次次走到极限,灵魂也一回回脱离他的肉体……然而所幸,父亲一次次得到了解救。
  有关那天的情景,好多年后,父亲的记忆留下了这样的场景:他在似梦似醒之间,看到了两个人,他们身上捂着厚厚的棉衣,头上包着白布,只露出两只眼,看不出男女,他们,或者是她们正在捆绑他,他迷迷糊糊地挣扎,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那天他是被两个志愿军战士一路半背半扛半抱地拖回来的,他们把他拖到了一户人家,交给了这里的朝鲜老乡。
  收留他的那户人家是两个女人,她们是一对母女。村子里恰好还有一个懂医术的朝鲜老人,这母女立即请了老人来,给他处理了伤口。当时在老人看来,他身上的冻伤比枪伤更严重,而全身的伤口,头上的更重些。
  因他腿上结了冰,老人在那对母女的帮助下,用东西给他把冰撬开。他们在撬他身上冰的时候,他发出了一两声呻吟。然后她们再用雪搓他的身体,一直搓到皮肤发红,血液开始流动,又用棉被重新把他的双腿捆紧。
  七天七夜之后,他像是睡了长长的一觉,终于醒来。此前断断续续,他曾有一些朦胧的意识的,但却都是混乱的,恍惚中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乡,正跟莲在一起,在自己家温暖的床铺上……
  他醒来是在一个夜里,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一个女人正用她温热又柔软的身体温暖着他。女人还对她说着什么,声音像一串串怪怪的音符,就把他从沉睡似的昏迷中唤醒了……
  真正醒来的这一瞬间,他感觉不对了,听到女人的说话声,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是到了哪里。
  他挣扎着,想挣开女人的抱,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女人也一丝不挂,虽然语言不通,在黑暗中互相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与他在一瞬间里一定都羞红了脸……
  他想挣脱女人的怀抱,可他太虚弱,无能为力。而且那个女人,她也在用种种的方式告诉他,他必须这样,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活下来!他是她们的病人,是她们的孩子,他一定要听话!重伤中的父亲无奈地躺在那里,接受她们为他做的一切。
  一晚又一晚,他躺在朝鲜人家的热炕上,享受两个朝鲜女子百般殷勤的照顾,不止一次的深夜里,有一个女人的身体(分不清是母亲还是女儿)赤裸地钻进他的被窝……许多回,他听着她或她在他的耳边小声地啜泣……
  半个多月里,敌人多次空袭,也有过突然来到村里搜剿的时候,每一次都是这对母女将他背进山里,隐蔽起来,等空袭或搜剿的敌人走后,再将他背进村来。
  家里没有吃的,她们宰杀了最后一头小牛给他补充营养,附近的山都打秃了,她们冒着随时会被流弹和飞机袭击的危险,跑到很远的山里去挖野菜。有一种开花的野菜叫道拉吉,每当挖到这样的野菜回来,她们就很高兴,一路唱着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