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话头一转：“我说有的同志，打仗的时候是英雄，自打解放，新中国成立以来，他就开始麻痹大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甚至经不起敌人糖衣裹着炮弹的攻击，开始同敌人同流合污了，革命斗志大不如前啊！这些同志，我要警告你，阶级敌人正是利用了你思想上的松懈麻痹，钻我们红色政权的空子，到处搞腐蚀拉拢，拉不下水就残酷暗杀……我希望同志们千万要提高警惕啊！”
  蔡大牙在台下，听了这话腻味透了！此前他便看不惯这县长那副盛气凌人样，就在心里骂：“小鸟蛋子孩儿！懂个鸟**蛋！老子革命那会儿，你还在你老子的蛋子里没出来呢！这会儿倒来教训起老子来了，你也配！若不是老子提着人头扛着脑袋打江山，你个小蛋子毛孩能在这台上说三道四人模狗样地教训人？”
  话是这样说，蔡大牙到底拗不过大局，况他当过兵的，知道上边的命令必须服从，不能硬碰硬。最后只得又加了一个数。
  回来的路上，他一路走一路想，十七个人，别看绑起来一大群，割下头好大一堆，这要在战争年代，算个球！别说这个数，打起仗来，他自个儿一会儿杀的人也能比这多！想了多少让他兴奋，还是打仗那会儿过瘾，真刀实弹，痛快淋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杀一群中央军黑狗子跟宰一窝兔子差不多！哪像如今这眼下，十几个人就让他犯了愁。
  一路掰着指头，他将河阳集上但凡有些恶迹，历史不清来路不明的，有国民党特务嫌疑的，在心里一一滤了一遍，十七个人，一个一个，都要摊到具体人身上，东头，西头，白楼，陈店，曹庄，秦庙，集上，乡里……越数心里越烦恼！说起全乡一万多人，是他的老底盘子，平时难免哪里有点芥蒂，可到底乡里乡亲，又都拖家带口，就有点毛病，做几件对不起人的事，也到不了挨枪子儿的份上，就叫他这个曾经很能吓人的红眼绿毛胡子也有点下不了手呢！
  其实关于肃反与镇反运动，去年夏天就开始了，是与土改和抗美援朝一起开始的三大运动，蔡大牙对运动不感兴趣，他这辈子最腻味的就是开会，偏偏解放之后，仗没的打了，会几乎天天开，弄得人头大眼昏。有一阵子，他后悔把去朝鲜的事让给了我父亲，听说朝鲜那杖，打得那个过瘾，几乎每天天一黑就接火。
  后来看到父亲的阵亡通知书，他多少也有点侥幸的，如果那天不是他腻烦了，没去开那个会，在会上报名的肯定就是他，当然也可能后来出现在阵亡烈士名单上的就是他蔡大牙而不是陈朴真了。
  太阳下去后，起了一阵风，就有了一点凉意，他把棉衣扣子扣上。再往前走，由我父亲想到了父亲的那个叫莲的媳妇……
  不知怎么，自打第一眼看到这女人，蔡大牙竟就不能想到她，但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不得安生了。难怪她那婆婆不待见她，人总说女人祸水，那样女人，天生是招蜂惹蝶的范儿，叫男人见了走不动路的祸害。就说今儿，要到河阳集是两条路，可他蔡大牙不知不觉就走了这条河堤路，不为别的，就为这河堤走她庄后过，不定哪会儿就碰上了，私下里就想，哪怕只看上一眼呢！
  那年的春节前，蔡大牙和文书老王一起，去了我家奶奶那里。
  老太太一听到是他就眼泪汪汪：“俺家朴真啥时候能回来？”
  他给老太太带了一袋白面，一斤多肉。
  老太太说：“面和肉你们拿去吃吧，我一个老婆儿，年还有啥过的？饿不死就是了。”
  蔡大牙说：“不是还有她们娘儿俩了么？”
  老太太没言语，那老王就拿胳膊拐了他一下。
  他不明就里，就瞪了他一眼：“你拐我咋？”
  从我奶奶那里出来，老王才说：“这老太太，拐孤呢！不让媳妇进门呢！还不是那年瞎马祸害的，老婆儿嫌她没死哩！”
  蔡大牙笑笑：“都死了叫男爷们儿家还去想谁的好事？”
  老王感觉到了他那话语中的猥亵，只当没听见，兀自说：“朴真没走时，为这事没少跟他娘生气呢。”
  “嗯，我毛毛影儿也听说过，不过这会儿就她一个孤老婆子了，还能恁拐孤？”
  “老婆儿性傲呢，别看瞎着一双眼，脾气可是一点儿不歇架！”
  俩人正说着，就见那莲走过来，老王拿胳膊又拐了蔡大牙一下，不说话了。莲是手扯着孩子走过来的，她一直走到俩人跟前，直截了当地对那蔡大牙说：“蔡乡长，我跟你打听俺家朴真的信儿。”
  蔡大牙没回答，只盯着她看。别看他整日价地想着她，这人真到了跟前，他心里倒几分诧异了，就觉这个女人，论模样也不是那天仙玉美，怎么自己心里梦里，一想到她就总不安生呢？
  那女人没有在意蔡大牙的眼神，只紧接着又问一句：“蔡乡长，俺家朴真走几个月了，怎么也不给家打个信儿来？”
  “哦，”蔡大牙沉吟了一下，这才刚楞过神来似的，说：“打仗么，那是头掖在裤腰带上，没个定准的日子，没空写呗！或者就是有信，也不是一里二里地，千儿八百都不是，那是捞起来几万里，出了国的，信，能是好传的？”
  “可怎么就一直没消息呢？”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放心等着吧。”
  “但要有了啥事，你可别瞒着俺。”
  说这话的时候，那女人或许拿他当了我父亲，或者是他跟我父亲的关系，就让她联想到了什么，反正那天她说话时，脸上竟就胭脂一般，闪过了两片红晕。
  蔡大牙瞧着她脸上那丝胭脂红，竟就看得入了神，不由自主，就朝她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