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乡邮员走后，老王拿上烈士名单，一脸寒怆地来到蔡大牙这里。蔡大牙刚开完会，看到老王进来：“又出啥事了？”
  老王就把烈士名单递了过来。
  蔡大牙瞄了一眼那名单，啧了一下嘴：“咋又是这么多！”
  老王见蔡大牙用手指着父亲的名字点了点。
  蔡大牙伸过头去，这才看到父亲的名字，眼一下就睁大了，嘴里丝丝的吸着气，然后慢慢坐到椅子上，好一会儿不说话。末了才说：“不会有假吧？”
  “一般不会错。”
  “有没有啥东西捎回来？”
  “没有。”
  “这个朴真！在咱这儿打过那么多仗，都逃出命来了，怎么……”
  “听说朝鲜的仗跟咱这不一样，都是现代打法，一死一大片。”
  “……可惜了。”
  “怎么跟他家人说呢？”
  蔡大牙听了这话就牙疼似的，一个劲地啧啧啧，想想这家人，前几年刚叫瞎马害死了四五口，媳妇年轻，肯定是守不住的，剩一个两眼双瞎的老母亲，那老太太，眼见得一门心思在这个儿子身上，再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这弄不好，就又是一条命！就想我父亲临走时，交待给他的话，他这一回赴朝作战，若有个长短……没等他说完，那蔡大牙就说，甭说那丧气话，真到了那一天，你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媳妇就是我的媳妇。我父亲就笑着，狠捶了他一拳，说，前两个没说的，我信得过你，后一个你可不敢，不然我回来不饶你！
  想到这里，蔡大牙不由得眼圈就红了，一时磨过脸去，待到转过脸来，就说：“我看这，还是先不跟他家人说吧。”
  “什么时候说呢？”
  “等到得了实信儿，再说也不晚。”蔡大牙说：“这段日子，消息先别往外露，多往他家里跑几趟，看家里有啥事儿，照顾着点。虽然不挂牌，你我心里知道，乡里单有给烈士的照顾，该给他的给他，只做得要隐蔽些，别让那老太太疑心就是。”接着又说：“上年纪了，就图个儿孙平安，如若知道这个儿子也毁了，还不及早要了她的命！瞒一天是一天吧。”
  这天，蔡大牙在县里开完会，顺着河堤往回走。白蜡条已扫到了他腰窝了，春天已是满眼深绿。从县城回到乡里，十来里路，一上堤他就下了马，一路烦躁地敞着怀，听着马龄声和流水的哗哗声，步履沉重地往西走。
  傍晚的太阳像一个春秋女子，有一点残妆的慵懒之态，余辉恹恹地，从惠济上款款下沉，一瞬之间，西天便红成了一片桔色，一河的水，竟像是刚从炉膛里倾出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块，熊熊的烈焰染亮了两岸绿意的温柔。
  蔡大牙将这光景看在眼里，竟感觉隐隐地有一点刺痛，回想刚在县里参加的会议，心里不禁又一阵寒意。
  会议在县府礼堂里，四周加了岗哨。站岗的都是正规军人，荷枪实弹，看上去神秘恐怖。参会人员都是各乡一把手，岳县长传达上级精神，全场静得几乎听得到心跳。
  中午吃饭，大家都在小饭堂里，小饭堂也是加了岗的，蔡大牙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战争年代，这让他多少有一点兴奋。他这个人最适合打仗，他的话：是骡子是马战场上遛遛。
  一天的会议，其实说的就两个字：镇反。镇压反革命，就是要杀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巩固刚刚建立的红色政权，尤其边远地方的土匪恶霸，猖獗到极点，上头的首长发了火，说如果我们要是再优柔寡断，姑息养奸，将遗祸人民，脱离群众。
  上面下了大决心：要全国范围内杀一批，关一批，管制一批。
  县长传达了上头的指示精神之后，说：“专区里说了，我们这地方是四省接壤地，一向土匪恶霸顽固猖狂，必须借这股力量多杀他几个，也好有个震慑作用。专区在参照外地的情况后，给各县下了指标，按千分之一的比例，对情节严重的首恶分子必须先杀一批，然后看情况再定。我们县三十万人，按比例是三百，只多不能少，具体根据各乡人口比例，都报个数儿。”
  会场上寂静了几秒钟，然后就开始嗡嗡响了。
  各乡来的干部开始碰头。
  蔡大牙是一个人来的，他私底下算了算，按比例河阳集一万六千多人，名额应当在十六到十七之间，算来算去，全乡知名的土匪恶霸，可杀不可杀的，此前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恶迹不明显，思想多少有一点顽固不化的。既是这样的，最多也只有七八个，按照县里定额，还差一半。看这样子，定额是死的，不能讲价钱，只得硬着头皮，报了十六个。
  岳县长学生干部出身，对数字很敏感。他那里听了蔡大牙报的数，眉头就皱了皱：“老蔡，你乡多少人？”
  “一万六千五。”
  “你该报多少？”
  “该报十六个半，可那半个，又不是窝窝馍，没法掰开，只能囫囵个的报十六！”
  台下有人就想笑，又不敢笑，就都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