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死亡通知书(1)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1748
  春天的惠济河是妩媚的,从大路的方向望过去,河堤像一带绿云在那地上飘,风一刮就会散了似的,那便是因了白蜡条了,因了它们的绵柔。在老家的庄庄寨寨,河边堤上,房前屋后,塘上路边,白蜡条处处生长着,每一根都扎进土里,每一条都飘在空中,丝一般的,牵扯着人的心,无论你走多远,都走不出那片柔情密意似的。
  每年清明,我回家乡给父亲扫墓,总喜欢站在白蜡条参差披拂的惠河堤上,极目远眺,一想到就在我的脚下,曾经重叠过父亲当年的脚印,身边曾有过父亲的身影掠过,便禁不住的惆怅满怀……
  父亲当年披着英雄的光环从这里走出,回来的却是另一个人,另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认的人。
  那年的惠济河两岸,春天的脚步沿河堤上的低矮的白蜡条根基上走过来。曾经满目的枝条,因为冬天的砍伐,只剩了贴地的白蜡根,齐齐的白茬,一冬天就那么在河堤裸露着,骨质惨白坚硬,一种桀傲的气质,生命几乎回到了原点,然后再一寸一寸从土地里钻出来……待到春风初至,暖意微薰,先从那底根以上,发一点细小的芽,转眼就长起绿绿的一蓬,花朵儿一般,再有一夜淅沥春雨,便就张张扬扬地摇曳起来,遂后便疯了一般急不可待,眼看着,天空又被它们横竖地招摇散了。
  还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就不断有入朝参战的志愿军家属接到阵亡通知。通知书与邮件一起,由乡里文书送达,文书骑一趟破自行车,但只有那自行车铃声一响,一庄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我奶奶有一阵子,天天就站在村口上。虽说是黄河以南,三九天也是寒冷刺骨,雨夹着雪,一下起来就是半天一天。
  奶奶站得久了,就靠在树上,树是白杨树,叶子落光了,树干上许多的疤,像一个个长了满身眼睛的人,默默注视着路人。奶奶站在那里,凡有人过来,就问一声:“谁呀,见着咱乡里那老王了么?替我问问,俺孩儿,有信么?”
  老王即是王怀安,河阳集乡文书兼民政所长,那阵子忙极了,从朝鲜战场转回来的阵亡名单一批又一批,都要经他手去处理。
  这一天,县里的乡邮员又递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给他,信封上印着志愿军某部番号的落款,上有东北的邮戳。王怀安接过那信封心里一沉,知道又一批志愿军阵亡名单到了,想想走的时候一个一个生龙活虎的模样,现在都变成这样黑黑的名单了,叫人情何以堪。
  通常除了烈士名单,还会有一个包裹,里面是烈士留下的遗物。遗物大多是一些家信,搪瓷缸,腰带,衣物,或者一小片破布,都是烈士生前随身带的物件,邮递员将它们通过政府转转交给烈士的家属,是一个物证,也给家人一个念想。
  文书最怕的就是这桩工作,因为朝鲜战场上牺牲的志愿军战士人数太多,有一阵子,但只要他在哪里一出现,一个村子都紧张,乡亲们看他都像看见瘟神一样,眼神里无不透着恐怖与惊惧。
  曾有一个老太太,看他拿着烈士的遗物和证书来,就拿扫帚朝他打起来,不依不饶,一定跟他要人:“好好的孩子交到你手上,竟换了这么一些东西,你要赔我儿子,我只要儿子,什么都不要!”仿佛儿子不是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竟就是被他打死了一样。
  王怀安先打开烈士名单,从上看到下,马学义,张黑蛋,李二娃,孙孝祖……突然,一个名字映入他的眼帘:陈朴真!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再看,仍然是那黑黑的三个字:“陈朴真”。
  他赶忙又去那一堆遗物里翻找,没有发现有我父亲的遗物,倒是有封遗书,纸张黄一半紫一半,一看就是鲜血浸染过又晾干的。再看那内容,与其他异书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无非让老人保重身体,来生变牛做马再作报答的话……里面还有几句话,竟就是写给那莲的,话里许多的不舍与情意,直看得王文书热泪长流。
  因遗物没一件是我父亲的,就让王怀安心里存了一丝希望:或许弄错了吧?随后又摇头。朝鲜战场上,仗打得忒苦,战线又长,离家又远,之前的烈士名单中,十个里总有三四个,是见不着遗物的,现代化战争,有时尸体与遗物一起打飞了的,也未可知。
  王怀安也在陈店村人,是陈店村不多的几户外姓人家,同我父亲俩人一起玩尿泥长大。不同的是,这王怀安小时候读过几天书,后来倒插门到了前王庄,因为生性懦弱,一直没敢出来做事。直到解放后,才由我父亲介绍,让他到乡里做了文书。
  说起乡文书,其实就是基层干部,一个乡里,对上对下,几乎所有事都由他经管,他人虽说懦弱些,却忠厚老实,做事认真,与人相处,关系都是极好的。河阳集乡的乡长蔡大牙,平时除了喝酒开会是啥事不管,多少有点吊儿啷当,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