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血染寒江(3)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2175
  据父亲的这位老战友叙述,当年志愿军入朝参战,种种原因,后勤供应不足,十冬腊月天,战士们还穿着单衣单裤。每一次战役,在前面阻挡他们的不仅是敌军设置的雷场、鹿砦和铁丝网,还有连绵陡峭的雪山峡谷。冻硬的鞋底像钢板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滑落积雪的深沟,冷风裹着雪片迎面扑打着他们的肉体,简直喘不过气来,鞋袜被雪水渍湿并冻结在一起,汗水又逐渐把衣服上的雪粒溶化,寒风一吹,衣服结了一层冰壳,犹如穿了冰甲,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不断地有战士因冻僵而仆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就在父亲的这位老战友到朝鲜前线的前几天,中朝军队突破三八线的那个除夕之夜,汉滩川至北汉江、昭阳江的这一带降临了一场大雪,天气奇寒,气温骤降至零下30度,朔风怒号,夹杂着钢刀似的雪片,袭击着衣着单薄的中国军人。
  行军都是在晚上,因为没有现代化的运输工具,部队的运动全靠战士的一双脚。有月亮的晚上举目望去,朝鲜的山都是秃的,美国的飞机炸弹早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焦土,寒风在冰冻的山头上疾驰而过,横扫着山路,山坡上到处弹坑累累。
  那天的气温零下20度,队伍来到一条江边。为阻击美国军队的飞机大炮,桥早已被先头部队炸掉了。江面约200米宽,江心水流湍急,靠岸的江面结了薄冰,江对岸有美国军队的一个步兵营和一个炮兵营,装备着包括坦克在内的轻重武器。江岸这边,沿江还有20多里的敌人封锁线。
  那一晚的月光亮得神奇,简直梦一样,深深浅浅的钢蓝色,缎子一样铺上江面,发着细弱柔和的光。伫足江边的志愿军,谁也没有心思欣赏这良辰美景,零下20度,没有任何渡江的器材,船,木伐,舰艇,统统没有,有的只是战士的两条腿一双脚,还要冒着江岸这边敌人侧射火力的阻拦。
  先头部队已经过了江,等他们赶到江边,连长弯腰挽着裤腿对父亲说:“老陈,你腿受过伤,我背你,来,快一点!”
  全连人都站住,看着连长和副连长。父亲二话没说就将枪举在头上,第一个喳喳喳破了冰,走进水里。喳喳的响声,就像是镰刀砍在麦棵和稻草上,刀刃一样的薄冰割在皮肤上,夜里看不甚清,却能感觉到,鲜血一定丝丝缕缕,把江水全染红了。
  比起刺骨的冰冷,疼痛似乎算不了什么,尤其刚刚一路长途奔袭到此,乍一下到齐胸深的冰水中,顿时像无数的刀子扎进肉里,是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满江的水都变了火一般,在人的肉体上滋滋燃烧,听得到噼噼啪啪的燃烧的声音,那是薄冰被他们不停地撞开又不断地凝结发出的碎裂声响。
  开始他们还感觉得到疼痛,下肢的疼痛,胸腰的疼痛,全身就像被凌迟了一样,钻心的,刺骨的,刀割的疼痛,往前还没迈出几步,两腿便开始抽搐,断掉了一样,疼痛感突然消失,找不到了,随即干脆没了知觉,胸前开始一阵阵窒息,喘不过气,在水里每走一步都是困难,加上衣服浸水后铅似的沉重,人不由自主,就想往水里倒……随时要倒下去的感觉让人几乎与死神拥吻,巨大的恐惧让他们下意识地伸出手,互相抓住,肩头,胳臂,胸腰,抓哪儿是哪儿,相互抓扯,依靠在一起……
  接近黑暗的江心,水流湍急得让人更是无法站稳,且水是越来越深,渐渐就齐到颈部,灭顶之灾像魔鬼一样揪着每个人的意识,冰冷的江水中,大家不得不把身体紧紧挤在一起,互相攀扶着,一跃一跃地向岸边扑去……岸上月色如雪,白的冰层和银滩,救星一样召唤着他们,身旁与身后的江面,不时地回荡着首长与战友们分不清谁的呼喊,零乱的枪炮声,冰块的撞击声,战士们在哗哗的趟水声中拼命为战友,也为自己加油鼓劲:
  “冲过江去就是胜利!”
  “为了新中国,冲啊!”
  对岸的敌人开始射击。美国人或许想不到,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一个没有桥梁没有船只没有任何渡江器材的地方,中国士兵竟在零下几十度的冰水中徒步涉江,他们起初的射击显得零乱而急促,然而马上,便开始了强大的火力阻击。
  敌人频繁而密集的枪炮声中,江水不断喷出白色的水柱与冰柱,水柱与冰柱总是在啾啾啾或嗵嗵的枪炮声之后不断“哗”地立起,像一个个躺着的冰雪美人陡然乍立,一霎时肢解,又粉身碎骨,在敌人探照灯不时地扫射下,碎裂的水与冰柱像晶莹璀灿的玉石一般,款款撒落一江……有战友在炮火与冰块的撞击声中倒下,顺水漂流,没有挣扎,没有呼救,没有打捞,一切都像是一幕没有声音的南极大片……水中的战士甚至没有人对冲走的战友多看一眼,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被江水冲走的会是哪个,剩余的人将手挽得更紧了,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上岸!
  最后的关头,江面上反而听不到呼喊助威,极度的严寒让人失声。密集的枪弹下,走在连队前面的我的父亲,到底腿是受过伤的,人到江心,只见他在水里晃了几下,眼看就要跌进水中……身边的战士赶忙架住他,硬是连拖带架把他弄上了岸。
  上岸之后,湿透的棉衣变成了冰筒,脸和头发也都结了冰,整个像一群冰雕一样,一个个张嘴说不出话来。
  情急之下,连长让大家互相拍脸,撞身体,你拍我,我撞你,半晌,有人终于喊出来:“娘哎,差点没牺牲,这龟孙子江!”
  随即,大家开始奋力折断各自身上的冰层。好一阵子折腾,总算胳膊腿又听了使唤,要开枪时,发现枪杆与枪口也都结了冰,成了名副其实的烧火棍。
  刚能说话的父亲,便对大家说:“快掏家伙呀,往枪上尿尿!”
  然而极端寒冷和紧张中,想要撒尿也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最终,一个个还是尿了出来。那会儿的感觉,刚才不被江水冲走就是胜利,这会儿却是能尿出尿来就是胜利!
  那一次战斗,父亲和他的连队立了集体二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