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大家一时都沉默着，听得到不远处有火车的吼叫和汽车的鸣笛声……我心里着急，不禁问道：“叔叔，那后来呢？”
  “末了，他的那双眼还是我给他闭上的，我知道他不想死，就在前几天，他还对我说了心里话，他提起他的老母亲，就是你们的奶奶，他说他不怕牺牲，随时都做好了流血牺牲的准备，可是他很想活着回去，因为家里还有一个两眼双瞎的老母亲，无依无靠……可他到底没有活到停战那一天……”
  “可是，他后来真的回家了呀！”
  于是，我大致说了父亲后来的情况，那位老排长一边听，一边变得犹疑起来，后来他仍是坚定地摇头：“不会的！他当时的情况，不可能还活着！那天，我被一个战友背下去，阵地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战友。我们那天刚走到半路，一颗炮弹在身边爆炸，我和背我的战友都被炸昏了过去……再醒来，我已经是在战地医院里，那以后，我听说团里要为他们那批牺牲的战友开追悼会，我就把你父亲的遗书交了上去……”
  “遗书？”弟弟叫道。
  “叔叔还记得，他那遗书上都写的什么吗？”
  “遗书写得很简单，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多少文化，字都是一半写一半画。他的遗书是两封，一封写给你奶奶，大概是说娘我走了，你好好保重身体，以后没有我了，你还让莲回来吧！让她替我在你老跟前尽孝。还有一封，就是写给那个莲的。关于他和那莲的事，你父亲对我说起过，他说他家里有个媳妇。他在遗书中，还有给他那个媳妇的几句话，大意说，我没有按咱俩先前约好的，活着回来，跟你好好过日子，我走之后，你要替我尽孝，如果有缘份，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我在那边等你……”
  我听着父亲的战友一字一句地对我说着当时的情景，细细地咀嚼父亲当初写下这两封遗书时的心情，禁不住也红了眼圈：“叔叔你一定弄错了，我父亲他当年真的没有死啊，他是活着回来了的！”
  “不可能！眼前的事我可以不记得，战场上发生的那些事，我就到了下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一直坐在那里默默不语的女人，叔叔的夫人插话了：“我刚才也有点纳闷呢，你总对我说陈朴真牺牲了，而且他牺牲之前还救了你，他对你是有恩的，怎么他还有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呢？”
  现在轮到我摇头了，我想这位大叔，他老人家可能真是糊涂了。我知道在民间，有许多关于起死复生的传说，我父亲与我们共同生活了这多年，他不可能是个传说。
  问题是我又有什么理由怀疑我眼前这位初次见面就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的前辈呢？看来，他们中起码有一个人，记忆出了问题，不是父亲，就是眼前这位叔叔，或许，还会有另外的一种可能？
  我困惑了。
  在天山脚下的一座小城，我们找到父亲的另一位老战友，一个高个子山东人，肤色很黑，虎背熊腰的那种。
  我们去的时候，是个傍晚，老战友家的院子很大，有一小片菜地，他正拿着铁锨正刨地，见我们进来，呵呵一下，算打了招呼，然后才问：“你们从哪里来？有事？”
  我们说明了来意，他这才扶了铁锨站在那里说：“哎呀，进屋坐吧。”说完就叫他的老伴，一个干瘦的花白头发的女人。
  老伯一边走一边说：“你们说，你们是朴真的孩子？我的天，原来是朴真的孩子！快快，屋里坐。”他说着话，进屋倒了茶水，这才说起我们的父亲：“这大老远的……陈朴真啊，当然记得！他是我们连的大功臣呢！”
  父亲的这位山东战友，他是在朝鲜战争打响之后，作为后续志愿军从部队抽调去的。
  他说：“朝鲜战争那会儿，新中国刚刚建立，国家还很穷，军事装备非常落后，跟现代化的老美没办法相比，打起仗来，不用说代价很大，一个战役下来，志愿军伤亡很重，那时候他所在的部队在青海，抗美援朝，军委有命令，除新疆驻军外，各部队必须从基层连队抽调一些老兵开赴朝鲜，补充志愿军。他就报了名，在那年底，先到了东北，集训不到一个月，就过了江。”
  “那时节部队刚打了胜仗，突破了三八线，又刚过完春节，战士们情绪都很高涨。在临时的坑道里，连队为我们的到来举行联欢会。那个连大多是内地兵，不少人参加过三大战役，你父亲那时是连里的副连长，资格比较老，战士们都很尊敬他。坑道里拼凑了几根原木，摆了些罐头瓶子和大米饭。罐头是花花绿绿的铁皮罐头，一看就是美国货，战利品。米饭拿饭盒浅浅地盛了，很金贵的样子。因为平时打起仗来，大家都是一把炒面一口雪地填肚子，大米对于那时的我们，很奢侈了。”
  “坑道里有一小片空地，大家就在那里拉开场子，每人出一个小节目。场子的边上有一个小乐队，所谓乐器，不过是罐头瓶、钢盔和碗盆勺子。几个战士在那里不时地敲起来，是个节奏罢了。你父亲一向喜兴，是个乐天派，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仍然活跃，他那天出的节目是一段快板书，时间久了记不得，大意是：‘叫同志，你别说话，咱把志愿军的战绩拉一拉，美国佬，不用怕，上了战场他就掖鬼啦，枪一响，直叫妈，okok就缴枪啦！’
  “首长们到前线来慰问了。来慰问的是军部的首长，一来就问，大伙都吃上过年的饺子了吗？有人说，一口气吃了五十多个，还不知道是什么馅的。还有人说，我吃了一百个，知道是猪肉馅的，真香啊，整整一百啊！你父亲说，我吃了一百二十个！首长再问：都还有什么要求？你父亲操一口河南话就开腔了：报告首长，能不能转告***一句话？
  “‘哦，什么事？’
  “‘俺听说，咱***明明指示，说让给咱志愿军吃好面的，结果下面的人听错了，把好面听成了炒面啦！这不，来朝鲜几个多月了，天天给咱吃炒面！’
  “大家‘轰’地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