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血染寒江(1)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2264
  父亲的阵亡通知书是在他入朝参战半年后送达的。
  通知书送达时,春天的脚步已开始在惠济河两岸徘徊,河堤上的白蜡条已经熏染了一层淡淡的绿雾,像往年的春天一年,生命的信息正将惠河两岸及田园乡野参差点燃。通知书放在乡里,已经是河阳集乡文书的王怀安,看到那通知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不能相信,陈朴真就这么说没没了。然而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陈朴真的名字。
  后来,人们好不容易才接受了陈朴真牺牲的现实,想不到的是,他却在阵亡通知送达的数月之后,猝不及防地回来了!这一去一回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文革过后不久的日子,父亲已经真正离开了人世。谨遵父亲的遗愿,我和弟弟一人背一个小包,西去新疆,南下四川,跑东北,去天津,寻访父亲当年战场上的那些老战友。所到之处,长辈们大都是极念旧的,同我们谈及当年,竟是众口一词:“你父亲在战场上,最是英勇不怕死的。”
  “有人说他临阵脱逃呢!”
  “那是胡说!”老战友们说。
  “是不是,他有过私自离队的时候?”
  “私自离开?不,那是他负了重伤,情况不允许再随部队转移。”
  “他是我们的战斗英雄,特等功臣,谁说他当逃兵?擅自离队?胡说八道!”
  那个冬天的傍晚,我在新疆的一个小车站等车,看着窗外空荡荡白茫茫的车站广场和远远近近的房屋街道,几个行人在那风雪中匆匆走着,一辆红旗轿车从行人旁边急促地驶过……不禁黯然地想:一个人,一旦走进历史,便就如一个身影消逝在远处,一个声音消弥在空中,从此再难真切寻觅。
  在四川的一个县城粮站,我们找到了父亲当年一起在朝鲜爬冰卧雪的老排长。正是盛夏,老排长从外面回来,一手托着西瓜,一手掂着提袋。像一般四川人一样,老排长个头不高,两眼窝深深的凹下去,嘴巴也是有点陷,给人一种慈善的老太太的感觉。他那天一进门,他的夫人,一个长得很精致的女人,一边接了他手上瓜,一边对他说:“来客人了,远路的,你猜猜是谁?”
  老排长放下手提袋,拿手指弹着脸上汗珠,仔细打量了我们,摇摇头。女人又笑着说:“你看看他们长得像谁?”老排长围着我们转了一圈,还是摇头。女人拿出当年他和我父亲的照片出来,我也拿出我从家里带来的照片,两相一对照,老排长激动了,叫起来:“是陈朴真的孩子!”
  我们就叫了他一声:“叔叔!”他有点不自禁说:“过来,过来,叫我好好看看!”我们俩就都站起来,看着他朝我们伸出的臂膀。我那时已经是大姑娘了,对长辈这种亲昵已不太习惯。他站起来,拍拍我的头,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将我弟弟抱了一下,这才说:“像,像!”又用力在我弟弟肩上拍了一下,说:“不错,是有他那龟儿子样儿!”重又坐下来,他就问:“你们的妈妈好吗?”
  于是,我这才把我们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
  他沉吟了一下,才说:“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要说眼前的事我可能记不住,那时的事我可是一丝一毫都忘不了。”说着,他眼里就有了泪:“当年战场上,要不是你们父亲,我这把骨头早就沤烂在朝鲜了哟!”
  他说:“那天,是你父亲带着伤,把我从高地上背下来的,我至今记得那个高地,叫358高地,我们连打阻击,一天一夜,我们打退了敌人11次进攻。到第6次时,敌人突破了我方阵地……后来又被我们夺回来。以后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敌我两方争夺阵地竟达7次,其中好几次都是刺刀拼、石头砸,硬抢过来的!最后,一个连还剩了我们俩个。有一次,眼看着龟儿子从我们自己的工事后面冒出来,蓝眼睛大鼻子阴森森地,我心想,这下子完蛋了,一时连板机都忘了扣,这时候就听那家伙一声嚎叫倒了下去,原来你父亲从龟儿子后头扑上去,硬是用他身上背的报话机把那家伙砸昏了,我趁机上去一枪托,便就结果了龟儿子……”
  他说:“还有一次,你父亲头上被炮弹皮炸开了一个口子,血顺着额角淌下来,我正忙着给他包扎,不想就这个功夫,一下子就上来三个家伙,一个瘦长个子的家伙拦腰抱住我,另外两个正要开枪,被你父亲窜起来一把一个抓住卡宾枪,随即又飞起一脚,将抱住我的那家伙踢下山头……那时我们都带了伤,你父亲伤在头上,我是伤在腿上。你父亲尽管头上流着血,硬是背着我在掩体里躲来躲去,压着敌人不敢上来。敌人上不来就炸,砸蒜一样,炮弹一次次在我们的眼前身后开花,耳朵都震聋了。有一会儿,我就对你父亲说:‘别管我了,要是能突围,你就一个人走吧,你是独子,家里还有个老母亲。’你父亲说:‘你混蛋!要说家人,咱俩都一样,你也是有爹娘老婆的,要活咱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一直到我们大部队总攻开始,他背着我一起离开了阵地。”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不对呀!你们俩多大了?”
  我们说了,他就一个人嘀咕起来:“我记得你父亲在后来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呀?怎么可能?你们是他的亲生儿女吗?”
  “是呀!”说完我仔细品味他这话,坏了!这位不光不能证明父亲怎么从战场上活下来的,竟连父亲后来是不是活着都弄不清了!
  “叔叔您的意思是……”
  “你父亲……他当年就已经牺牲了呀!怎么会……”
  他说:“我记得很清楚,那次战斗一开始就不顺利,我们连跟着队伍撤退的时候,你父亲已经受了伤,很重,美国佬的飞机来了,我听头顶上一声忽哨赶紧趴下,再抬头,就见你父亲埋在土里一动不动了,我叫了一声,他没答应,我知道坏了,赶快跑过去,就见他头上开了一个口子,流了很多血,我把他翻过来,他眼还睁着,人已经不行了,我摇着他的身子一声声喊他,就见他嘴角动了动,手使劲往上抬,终于没有抬起来,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在此之前,我们都给家里写了遗书,装在贴身的衣袋里。我把他的遗书拿出来,血把遗书都染红了……”
  叔叔顿了一下,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竟有一点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