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生死别(3)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2049
  娘感觉到了他的哭泣,娘脸上的表情更加冷硬。娘的心里,儿子已经成了她的反叛,他现在的心里头,那个放荡媳妇比她当娘的重得多,他是宁可让娘伤心而舍不了那女人,这叫当娘的怎么不愤怒?
  于是娘把他的手甩了,一直往外就走,一边走,一边泪水咕噜噜滚下来:这个曾经是她的心尖子肉蛋子的四儿,这个她用手捧着长了这么大的小儿子,现在他的心竟然都在那个女人身上了,那个不干不净的不要脸的千刀万剐的女人!
  娘一边诅咒着那个女人,一边往外走,嘴里嘟哝说:“一家人都快死绝了,还留你个瞎老东西做什么?碍人眼么?死了吧!我死了,叫你们活得痛快!”又骂:“养了二十年,白养了,到了养了个白眼狼!一个没良心的种!早知道也是个娶了媳妇不要娘的,不如早早搦死了他,也省得十来年里头为他担惊受怕,挨打受气……我这辈子不值呀!”
  只听到邻居家的开门声,咣咣当当,就有人从夜色中走出来,说:“二大娘,黑更半夜的,你这是咋?”
  “二奶奶,你往哪去?”
  “二嫂哎,这大半夜的,先到我家去坐坐?”
  “孩子回来,才高高兴兴的,这半夜三更地,又走么?”
  父亲追上来,拉住我奶奶,明晃晃的月亮底下,他“呼腾”跪在当街,跪在他的娘面前,也跪在所有乡亲面前,他心一横,一字一句地说:“娘你别走,我这就给你诅咒发誓——我要是再要她,出门打仗,叫枪子儿崩了我!”
  父亲后来对人说:“那会儿他是死的心都有了……”
  两年后,朝鲜战争爆发了。
  父亲得到命令,从河阳集带出一个连,先到县里集中,然后随大部队到东北集训。
  去县上集中的前一天,父亲回家同母亲团聚,天不亮便匆匆辞别。在家门口,娘拄着拐杖要送他,他死活拦住了。
  娘说:“四儿,到地场打个信,别总叫娘挂念。”
  他答应着,不敢回头,生怕再多看一眼,他就走不出这个门了。
  天麻麻亮,他走在齐腰深的白蜡条河堤上,心里怅怅的。想这一走,还回得来么?这河,这堤,这庄稼棵子,土岗子,还有他跟莲的宅院子,还能见么?
  晨曦中,眼前一团团深墨色的白蜡条,风摆柳般,像一群一群有灵有性有血有肉的柔物,朝他屈膝折腰……他一步一步,走着走着,忽儿就止了步,梦幻一般地,他就见柔而密的白蜡条如万千粉黛一般簇拥了一个人……
  那人站在桥头上,朝他吟吟地笑。
  虽然看不清那张脸,凭着那姿态那味道,他心一颤,随后胸口便呼呼隆隆,像一队马车从心头辗过……
  一年多的光景,虽然就只隔了一堵墙,他在墙这边走,她在墙那边过,从春到夏,再从夏到秋,俩人隔着一堵墙,眼角耳畔不时地挂着对方的一丝半缕,那心是柔软的,也是滚烫的。可一到了路口,若是遇见了,脸上却都是硬如铁板,谁也不看谁一眼。
  有几个傍晚,他从乡里回来,远远地就听到娘站在院里骂,他知道娘骂的谁。娘总是在他不在家的时候骂人。娘骂起人来唱歌一样,有韵有脚,一串一串的。
  有一阵子,骂媳妇成了娘在这个庄上的一个景致。
  娘骂:“走东京到西京,哪见过这样的磨人精,赖肚子蛤蟆屎缸里蛆,粘到人身上就打不离……”
  娘用骂来赶她的媳妇走。
  然而无论做婆婆的怎么骂,莲就是不离她那个窝。
  这会儿,莲胳膊上挎一只竹篮子,像是去赶早集,走到他面前才开口说:“就走么?”
  他站定了,看她的样子有点心不在焉。
  她又说:“不停停了么?”
  “…………”
  “走了还回来么?”
  “…………”
  堤下面,河水哗哗淌着,像有许多人在那里大声说话……
  眼看着她就要偎到他身上来,他这才开口:“你别!”
  莲拉了他的一只手:“四儿……”
  他说:“不行。”
  “你是我男人!我知道你行!”
  “我不能。”
  “兄弟,我知道你能!你现在是个大男人了,你比谁都能!从你还是个小男人的时候,我就盼着你长大,盼着你能!”
  父亲的身体僵硬着,心里早升起一团火,女人的感觉让他全身像通了电,涨麻的滋味儿在血管里奔突汹涌,一浪高过一浪……终于,他吼了一声,将女人连同她身下的白蜡条一起捺进黄土里……
  末了,莲说:“四儿,我知道你恨我,你娘恨我……你眼下跟我说,你到底还要不要我?”
  他不言语。
  “你要是不说,我这就去死!”
  他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却积蓄了一团恨:“我咋看你不会死。”
  她就用头去撞他:“有种你杀了我!”
  他抱住她的头,闭上眼,任凭她在他怀里撞里撞去,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想,想也想不成。
  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忽然感觉到她的动静,他身上猛地一紧,紧接着又一阵天翻地覆……
  女人边招架边喘息着:“我跟你说,他是谁?”
  “我不要听。”
  “我跟你说,他们都是谁?”
  “我不听!”
  “我跟你说……”
  “不听!”
  女人翻身坐起,扬手打了他一巴掌:“你还是个男人么?你!”
  他立刻回手打了她一巴掌:“你还有脸跟我说么?你!”
  末了两人仇恨一样,又撕扯在了一起。
  最后,女人站起身来穿衣服,穿了一件又一件,一件一件都穿好了,才说:“兄弟,齐了,我知道你恨我,你娘嫌我,我这回,就是跟你再见最后一面,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哩,你再没情肠,我心里可有你哩!见了这一面,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不会再磨你娘的眼了,也叫你再也见不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