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活着(3)
作者: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2115
  战乱灾荒,地里收成不好,过年时再摆个团圆席,每到开春,许多人家的粮食便就接不上了。接不上粮食,人们的肚皮不能空着,于是草根、树皮、野菜,所有能吃的都填了肚子,还是不够。饥饿像荒野地里的火,一烧起来就没救星。
  河阳集上的后生们,饿得受不住,白天不拘哪里弄些野物,夜黑或者就摸了谁家的鸡狗,不敢在家里烧,半夜跑到野外,春寒料峭,风冷嗖嗖的,一边烤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那回孬子上集,碰到瞎马跟蔡大牙干仗,乱着没跑及,叫一枪打死了。”
  “农会在时,土改,分地,减租减息,穷人眼看有好日子过了,谁想中央军又回来了。”
  “中央军这一回来,不声不响地,那农会人都撤了。”
  “还乡团一回来,杀人不眨眼……”
  “听说新四军的主力又回来了呢……”
  “不叫新四军了,改号了。”
  “改解放军了。”
  “解放军这一回来,农会又得兴起来了!”
  “防着他们的人一走,还乡团回来了又倒霉!”
  “听说城里粮价涨得蝎虎,票子都成箱搬,钱跟纸一样。”
  “外边有哪地方,有媳妇生孩子,一下生就会说话……”
  “该改朝换代了。”
  “前儿听见打雷了——正月打雷遍地贼——天下大乱了!”
  “阳集那赵瞎子算过,说尽着打也打不了三年了。”
  “这几天不见瞎子呢!”
  “说是不得发,病哩。”
  “这冷的天,咋没想起上他那去!”
  “可不,叫他给咱唱段曲儿,说不定那病就好了——叫我看啥病?生是一个人闷的!”
  “去就去,反正也没有几步路。”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就跟了那人来到集东头。
  瞎子的家,孤零零的两间草房,没有院墙,四周廖稍得紧。
  一群人来到了草房前,敲了一会儿门,屋里没动静,就有那愣头青小伙子使劲一扛,原本破旧的门板吱呀一声,就开了。
  屋里仍是没动静。
  “咋着,没人么?”
  人们就大着胆子就往里摸。草房很浅,两步就摸到后墙上,后墙上一张床,床上三颗人头,一男一女还有个小孩子。
  这人正摸着,就听“哧拉”,有人暗中划火柴点灯,亮光一闪又一闪,就揭开了人眼前的黑幕,来人的眼就直了。
  就听得那人破口大骂:“谁家的野种?半夜三更跑这撒野来!”
  一群人还在发着楞,就见一把雪亮的菜刀抵到眼跟前来……
  原来莲与瞎子名分上的夫妻,过了十几年,从没有半点男女私情,一是莲的小,不谙风情;再是瞎子的义,大多光景竟不当她是女人,只当她是孩子,心疼的分上更多是亲情。
  如今莲跟四儿做了正头夫妻,生了小闺女,她那颗女人心才一点点透亮了,才去想瞎子这多年,一个寡汉男人,守着一个早就“嫁”了他的小女子,那日子咋过的?一个人时,私底下就发愿:这辈子四儿活一天,她就是他四儿的人,倘若四儿有个三长两短,她为妻为女再不能有别人——她早该就是那瞎子的人。
  在集上听戏的那一晚,莲从戏台前回来,一个人关上门哭了几个半夜。几天之后,她的小屋门前就来了阳集的干娘。
  莲赶忙站起来,说:“干娘,你咋这会儿来了?”
  干娘穿一身青灰布衣服,利利索索的样子,秀气的一对小脚蹬一双尖口黑布鞋,雪白的千层底,鞋帮上竟是不沾一点泥土,就像那人不是走来,而是一路飘来的。
  “妮子,快回去看看你那瞎子大吧。”
  “干娘,走这远的路,你坐下先歇歇。”
  “妮子,我也不怕你生气,那天听戏时我就叫你回去看看你大,你可好,到现在还是没有影,你大他就要死了,你知道不?”
  “我正说这一半天就回集上瞧瞧他哩。”
  “妮子啊,也不是我说你,你想想,这世上你还有啥人呐!”
  莲一听这话泪就出来了:“干娘,你看我这啥命……”
  “你就知道你命苦,咋不想想你大,他一辈子是容易的?这会儿病得有口气没口气的,如若一口气上不来,伸腿走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你就不觉愧得慌?”
  其实这些日子,莲心里早慌慌的。瞎子过去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必要来她村前村后绕一圈,可这节子村里村外都静着,死了一样。干娘这一说,才想起那竹板声不少日子没听到了。
  瞎子得的伤寒病。
  自从莲出嫁之后,瞎子知道莲不想见他的人,却断不了要听他的竹板响,就像他不能去见莲,却断不了要到莲的近处走一走一样,哪怕远远地听听她家的鸡叫狗咬,闻闻她房上的炊烟院里的干草味儿……然而眼下,他独自躺在那两间茅屋里,人已是半阴半阳,半昏半醒,叫上半天也不能应的光景。
  莲到了之后,二话不说,抱着孩子就到集上请大夫,给瞎子号脉抓药。以后的几天,她衣不解带,煎药喂药,汤汤水水地侍候,总算把瞎子从阎老爷那里又找回来。
  那是个早上,瞎子醒过来,像这些日子里的许多天一样,他醒过来便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莲”,原本叫给自己听的,没承想莲就应了。一听到莲的声音,瞎子“嚯”地坐起来!
  那光景差点没把莲吓死,说:“大,你咋啦?”
  瞎子呜地就哭了:“莲呐,是你么?我寻思再见不着你了。”瞎子说了这句话,便兀自默默流泪,泪水顺着他的眼角额头往下流,额头上的白发蒿草一般,尽都被泪水濡湿了。
  莲默默地看着他,也不去替他擦泪,只是看着。
  自从那年,莲当童养媳回来,跟瞎子绝了情,俩人再没有过肌肤接触,莲虽说心里愧疚,可还是不习惯再碰触他。
  两个人,一个躺着流泪,一个直直地站着,好一阵子,谁也不说话。末了,还是瞎子先开口:“莲呐,我是白疼了你了,养一个妮子,落下一个仇人,你大我不值啊!”
  莲的眼泪含在眼眶里,始终没有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