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活着(2)
作者:
梁园幽草 更新:2021-05-27 12:00 字数:2092
没有竹板声的村子,一下子像掉进了井里,四下里死静死静。
乔楼同陈店,中间只隔了一条土路,莲不由自主就走过来。
没有莲的日子,瞎子明显见老了,人也消瘦了许多,眼下他像是累了,正倒在一户人家的墙角上,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脸上淌着清泠泠的泪。
莲看着他,心里不禁叹了一声,走回家端了一碗南瓜汤来。手端着南瓜汤待要出门,脚底下没来由绊了一跤,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一个瞎眼人,从小一心一意盼着你成人,谁想你成人了,他倒落得这般凄惶,你不可怜他谁可怜他?
莲一边自说自话,一边上前去叫醒了他。
瞎子醒来接过碗,问一句:“是莲啵?”
“大,你来了就进家呗,这冷的天在外头,你这大年纪了。”
瞎子不言声,喝了那南瓜汤,又将那竹板打响了:
小白菜,就地黄,
一生下地没了娘。
没了娘,痛断肠,
亲戚抱给光棍郎,
光棍郎,瞎眼汉,
苦扒苦熬十七年,
十七年,菜叶儿青,
嫁个汉子去当兵,
去当兵,咱不怕,
就怕亲人不回家,
半年不回家,
孩子没了大,
叫一个小媳妇咋过法?
莲听着他那唱,默默接了空碗,朝他那黑洞洞的双眼瞅了瞅:“大,你唱的是我么?”
“没眼人耳朵灵,我是听着了。”
“你听着啥啦?”
瞎子并不作声。
莲一个人回来,心里像种了草,再不能安生。
正月十五,河阳集唱大戏,莲抱着小闺女去听戏。
戏台子就搭在先前的那个骡马市上,先前烧死的银杏树,还留有一人多高的枯树桩,黑乎乎的。自打那年火焚七人之后,这地方就不清静了,夜半三更,若是没风的日子,人们总听到有哭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或是有风的日子呢,竟就像是一群狼,或是狗,又像是许多的人,在那里怨天恨地地号。
莲抱着柴妮坐在戏台边上,听那戏台上的锣鼓点子,心却比锣鼓还不安宁。她是来打听消息的。
那阵子,瞎马同蔡大牙的队伍像拉锯一样,在惠济河两岸你去我来。上集的过路的买东卖西的,彼此见了面,说的尽是今儿谁来啦?谁死了,谁伤了?谁占了上风,谁又得了势……庄东头,活了九十多岁的老四奶奶,说起话来,一张嘴便是:“哎哟歪!俺亲眼见的——人呆在地里头,正锄地,就听‘嘎勾’一响,人就没了!活不拉的!刚才还跟我说着话。”家里有那入了伙的,那才是过日子不叫过日子,叫过刀子呢,人只要半月没信,十有八九就没了。
过去庄户人闭塞,哪怕只有三五里,那边沸反盈天,这边却还任事不知。莲带着孩子,一天天孤守着自己的独门小屋,像坐在井里,虽不知她那瞎子大那天说的是真是假,一个大活人,半年多不给家里一点信儿,总也是凶多吉少了。
自打嫁到陈家,莲同四儿虽没多少夫妻情长,可活在这世上,那也算是她惟一的亲人了。何况四儿长着一张娃娃脸,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莲就心疼他了,是拿他当自己兄弟的那份心疼。如今四儿生死不明,一夜一夜,她总是泪湿枕头,哭自己的命,也哭怀里这个小柴妮,想想自己一生下来爹舍娘不要的,小小年纪受尽凄惶,眼见得丈夫死活不知,这孩子一生下来,还没见上当爹的一面,就要落得少爹没娘了么?
戏台底下乱哄哄,戏还没开场。忽然有人就在她肩头上拍了拍。她回头,正是干娘。
干娘虽说是个媒婆,却也并不像人常说常见那样风骚妖调,她不过是一张嘴能说会道些,早晚给人牵个线,图个好人缘。那年月乡下媒婆,无论走哪里都招人待见的,人们顾念着她对自己还有儿孙的照应,谁家没有一群孙男弟女呢?媒婆走东串西,就成了乡下的千里眼与顺耳风,方圆数十里哪里有一点风吹草动,没她不知道的。却是这天,干娘从莲抱着孩子一进场就盯上了。人总说缘份缘份,这妮子不知怎么,就叫她总为她牵着一分心。
眼下这干娘挤到她跟前,撇着嘴说:“傻妮子,上集来也不回家瞧瞧你大?走了这一两年了,可真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连个人影也不见了,你大拉扯你这多年,你可真是个有良心的!”
莲眼圈红了红:“我正说明儿有空就回去哩!干娘,你也来听戏了?这节子身子还扎实么?”
“啧啧,你有多少明儿?妮子,你干娘我说话不中听——人活着,得凭胸口上这一块!”说了看莲垂头不言语,又说:“这孩子几个月了?他爹还没见过的吧?”
莲点点头。
“最近有信么?”
莲又摇摇头。
干娘深叹了一口气:“妮子,你得着啥信儿了么?”
“干娘有话你就说吧,你知道我起小心就大,啥事都搁得住。”
“蔡大牙叫打死了!”
莲仄了耳朵,听清了是蔡大牙,便几分怨恨地说:“谁爱死谁死,咱连自己的小命儿都看不住,还管得了人家?”
“你不知道,那四儿是跟着蔡大牙的么”?
“他爱跟谁跟谁!”
“上个月在咱这长岗集打圈几十里,蔡大牙跟瞎马干了几十仗,没有一天不干仗,末后,初八那天,就在那长岗集上,瞎马人多,使计把蔡大牙的人包了,蔡大牙跑了,在张王庄逮住,一起逮了十来多个,有活埋的,有刺刀挑的!说那个陈四儿,死得最叫人寒心,一歇子叫人挑了七八刀!”
莲淡淡的:“可是俺那个冤家陈四儿?”
“不是他还有谁?说上回,因为他叫瞎马的队伍吃了亏,瞎马的人最恼他,光刀挑了不算,又活埋哩!”
“早就有人说蔡大牙死了,可过后都活得好好的。”
“这回是真的了,尸首人都见了。”
“尸首在哪哩?”
“听说是撂惠济河里,水冲走了!”
莲再没心思听戏,兀自抱起孩子,起身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