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大家的桌案上少不了笔墨书卷，但这家的桌案上，书卷都退到了一边，倒是机巧的玩意儿摆了不少。
  刚进来的年轻人进来第一眼竟是有些一愣，许久没回来了，往常也没见屋里如此乱象。
  “家仆是偷懒了么？”年轻人开了口，小心绕过了脚边险些踩到的物件，“父亲您也太过仁厚了。”
  “我让他们这些日子不要进我书房，”案前的年长者听见了声音才抬起头，伸展了一下腰身，缓解了酸痛的肩背，也是这会儿才觉得油灯晃得眼睛竟然有些昏花的感觉，莫不是年纪真的大了，浑身都有些不畅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若是给我规整回去我少不得又要好找。”
  “父亲精神也如日当午，哪来的年纪大一说，”年轻人说这话自己都有些心虚，父亲的身形明显还是佝偻了几分，眼周额上的纹路也是明显的很，照理说自家也算是养生得法，可怎么也耐不住父亲作为一家之主日夜忧思，想到这里年轻人登时觉得肩上的担子也重了不少，“父亲交代的事情我已经都盘整好了。”
  “嗯，”长者抬头，看看年轻人手上的一沓东西，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接了过来随手翻看。
  “自家的作坊田地也算是走了一趟，大小事我也算是清楚了不少，”年轻人对于父亲冷淡的表现有点失望，开始急于表现起来，“不知道……”
  “作坊田地那也只是作坊田地罢了，”长者抬头，重新打量下自家的孩子，虽然跑了不少地方，略微晒黑了些，但是还是少了些应该有的东西，年轻人的心思，想得太远也太简单了，“新婚燕尔就跑出去这么长时间，该收收心了，心思别都花在这些事务上，莫忘了多陪陪新嫁的姑娘。”
  “父亲吩咐的是，”年轻人已经知道父亲的意思了，不过经这一提倒是想多说几句了，“不过我看她也不需要我陪，娘家里面带来的人不少，里里外外围着的人哪还缺我一个，早先精心准备的吃食布置挑剔的不行，最后倒都是遂了自个儿的心意，旁人怕是想插句话都难。”
  “本就是高门的大小姐，自然要挑剔些，”话都说这么明白了，长者也知道儿子心里的别扭，“祖上也是将门出身，性子烈一点也不奇怪。”
  “恐怕还是因为现下家里有人新立大功，心气高得不知要到哪去了，”吐露了心思的年轻人已经是苦笑了，“咱家祖辈家底也不薄，何必现在如此。”
  “跑了这些时日，看到些什么，”长者绕开了直接的问题，反过来先问了自己的儿子。
  “父亲思虑纤悉，兄长尽心尽力，”年轻人有些不知道父亲要知道些什么，只能泛泛说些套话，“我看乡县的百姓也生活富足……”
  “看到的是什么？”长者打断了儿子的套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看到的，是什么？”
  “父亲……可否明示？”年轻人此时倒是不敢急着回话了，问不清楚反倒是露了怯。
  “怕什么？”长者笑了笑，虽然是亲生的儿子，但在自己父亲面前还是保持着应有的敬畏，即使自己的精力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衰退，但威望却没有，“我也只是想问问你这次出去有什么见闻罢了。”
  “见闻啊，”年轻人松了口气，感觉心底卸下点什么，“不过是些田间地方的琐碎事情，前几年沟渠水利修得好，今年虽然天气有些干旱，但好在早早推行了翻车和渴乌，田间取水不难，反倒是日晒多了些，瓜果长势更好，估计晚些时候也能丰收呢。”
  “那想必农家也能闲些咯？”长者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的东西，似乎开始闲聊了起来。
  “大概是吧，”年轻人彻底放松了下来，也说的更多了，“咱家工匠手艺也是更巧了些，远近农家提起来也是赞不绝口，兄长也是心喜，早早又寻了旅队想再弄些上好的材料，今年要是不出意外，怕是能丰收，还能存不少余粮。”
  “这我可不是道听途说，特意下到乡间田地看过，也确实是绿油油的一片，要说去年就已经年景不错了，今年比去年还要好点。”
  “莫说是粮食丰收，闲聊起来也听说人丁都兴旺了不少，说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巧了，之前老送茶过来的张家老汉又添了两个孙子……”
  早先漫长的对峙并没有损伤生产的根本，反而给了些生长的机会。
  长者抚摸着手边的物件，心思微微动着，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不缺少肥沃的土壤，至少有些许雨露……不，及时没有这些需要老天爷恩赐的雨水，只要有平静的时候，自然就能将根须伸长出去汲取水分，纤细的根须紧紧握住土壤中的每一块细小的砂石，在这片平静下深深积蓄着力量，静静等候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说到人丁，”长者抿着嘴带着点笑意的看向了自家儿子，“也莫让我多等啊。”
  “父亲说的是，”提到了这种责任，年轻人又觉得心里包袱重了几分，仿佛家里的不是娇妻等候，倒像是什么龙潭虎穴，“只是为郑家添丁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做到的。”
  “早点添个孩子吧，”长者知道儿子的心思，却并不容他反对，“不然两家始终还是带点生分，添了小的那才真是更亲几分。”
  “父亲，”年轻人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最初的疑问，“我郑家家大业大，何必现在却是如此攀附之态。”
  “军功难憾，”长者终于不回避儿子的问题了，“现今是人家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想堂堂正正对话，就得有同样的实力来说话。”
  “若说军功……也不光他李家可以，”年轻人有些气不过，“想来以我郑家工巧，未必逊于人家。”
  “果然还是年轻气盛，阵前交锋死伤难免，但是……”长者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们确实不能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