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线绵长，但书信来往相当畅通，有人自告奋勇安排了信使之后，崔昭明显感觉到了妥当安排带来的效果，天狼骑全线回压北境的战况都被清清楚楚递到了自己的案前，双方交战的时间和结果都极为精确，甚至尔朱云每一支调度队伍的人数和物资情况都点清楚了。
  尔朱云非常果断的撤下了南线所有的部署，这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收复失地这么简单了。
  北方风大，天气就格外晴朗，天空看起来都低很多，太阳落山以后过不到一个时辰，不算太冷，就是观星最好的时候了。
  “师父，心烦什么事情吗？”崔昭仰头看天的时候，一个悄没声息的人又闪到背后。
  崔昭第一反应确实有点惊到了，崔昭自诩一直是个很敏感谨慎的人，武艺也没有丢，但是叶楠这神出鬼没的突然钻了出来，跟他印象里那个毛躁的小孩子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了？”功夫也好，经验也好，都是不知道下了多少苦才能换来的，想到这里，崔昭心里有点疼。
  “师父教导有方，徒儿从师父那里学到的技艺都有大用途，”听到崔昭的话，叶楠还是很开心的，但这不是他介意的，“也托宇文大人关照和同僚帮扶，徒儿对军中大小事务都已经熟习，自问可为师父稍微分忧了。”
  崔昭不语，只是细细打量这个许久未见的徒弟，黑暗里看不清楚人脸，只有星光打下来印出来的轮廓。
  崔昭印象里的小女孩还是个身板单薄脸蛋却肉肉的小家伙，而眼前这个人，脸上完全褪去了稚嫩，只剩下分明的棱角，肩背浑圆宽厚得不让军中男子，举手投足里都是满满的力量感。
  “兰儿……”崔昭开了口，却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别扭，“为什么来？”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叶楠感受到了崔昭可以的疏离，口头上略带了夹着两分不满的讨好，“师父教诲，徒儿不敢忘。”
  “兰儿，”崔昭摇头，“师父教你读书，教你技艺，但并不希望你犯险。”
  “师父，徒儿没有做什么犯险的事，”崔昭的态度太不明朗了，叶楠不自觉的有点着急，“李大人能拿下统万，固然有其骁勇之处，但徒儿以为，毕竟赫连家的土匪实际不足为惧，师父在军中的助力只有这些肯定是不够的。”
  崔昭没有打断他，只是如以往一般听他讲。
  “我以为，各位大人认为李大人统万得胜就能说明什么问题，恐怕还是太乐观了。赫连家做大，和高安的刻意培养关系很大，”叶楠索性毫无保留的全交了底，“赫连父子凶悍但不得人心，也丝毫没有攻防战术的意识，连堂堂一个都城的城墙都能破败至此，若是高安有心拿下，根本不用等到调动北军动手，相反，如果李大人一支整编精良骑兵都拿不下统万，那才是真真的悲哀。”
  说到这里，叶楠小心地停了一下，李辰得胜的消息传出去以后，汉臣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尤其是简良几乎敲锣打鼓一般的胜报写了几米长，逢人就要感慨一番汉人在军中终于重新出头了，真真是就差抱着叶楠痛哭一场。现在话这么明白的说出口，很难说崔昭会不会失望，叶楠也怕师父觉得自己是信口开河了。
  “继续说，”崔昭不做表态。
  “徒儿不敢说无凭无据的话，但近几日在统万的盘查清点来看，赫连家的匪兵恐怕就是高安生生养起来的，赫连家无论兵器还是马匹，有很明显的西军影响的痕迹，有些精贵东西很明显是西军故意扔下的，赫连家只有掳掠的本事并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后勤，从武器到装备无一不是靠高安吐给他们的剩饭，赫连家的装备几斤几两只怕赫连扬还没有高安清楚，”说到这里叶楠忍不住摸摸自己肩，之前被暗算的伤口早都痊愈了，只是原来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凸起的疤痕，即使隔着衣服还能很明显的摸到，“从东线到西线，机动能力最强的就是高安的骑兵，赫连家的土匪有什么资格跟高安玩捉迷藏？不被遛着打就不错了。”
  “是么？”崔昭这个问题似乎是在问自己的徒弟，也似乎是在问自己。
  “我这么说吧，”叶楠很怕崔昭当自己信口开河，连忙继续解释，“统万一战，赫连家的老二其实带走了最精锐的队伍，给他亲大哥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但李辰还是打的很困难，可到了安定城，赫连兄弟俩不但收编了还算完整的逃兵，也有更充分的备战时间，何况是真真到了生死关头，拼死也需要挣扎一番，可是西军收拾安定城和赫连家的残兵花了多久，朝内应该很有数，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崔昭听着叶楠的话，也在细细思考，他说的不是无凭无据的，西线机动性极强，实战经验也丰富，高安本身为人也很果断，实力悬殊这件事崔昭一早就看出来了，但崔昭只是淡淡的继续问道：“对高安有什么好处呢？”
  “西军的补员和其他不一样，不走军户征兵也不服从整体调配，反而大部分收拢流民难民，”叶楠对这种问题早都做好了准备，“赫连父子恶名远扬，喜好烧杀掳掠，西境侵扰一番就会造成一批流离失所的难民和孤儿，这批人不需要朝内补给，连名录都不用登记，高安补多少人都不会受到管束，而且这批流民家破人亡之后再无牵挂，又对赫连家恨之入骨，能在高安麾下抱团取暖，更是格外忠心。”
  叶楠的话，崔昭深觉得有理，也不自觉点点头，他的视角来说，能看得出来高安配合尔朱云，故意放赫连军西线骚扰刘宋，但却看不到叶楠说的另一层道理。
  “这种私军，比李辰花了不知道多少仁义大道理调教的队伍，好用多了，”叶楠看到崔昭赞许的意思，也有些得意。
  这句话，却听得崔昭皱起了眉头，叶楠的语气里不但没有表现出对这种卑劣手段的不满，反而透着两分佩服的意思，这让崔昭大为不悦。
  “当然李大人能领一支非嫡部署拿下统万也是难能可贵的，”叶楠敏感的发现了崔昭的不悦，但却完全抓错了点，“李兄勇猛，我十分佩服，想来汉人子弟里这样的勇武之士也不在少数。”
  崔昭的心里闪过千万个念头，却都是纠结。
  从他的角度里，这孩子刚才的表现确确实实展露出了非一般的敏锐，这确实是个将才，如果这是个男子那该多好，甚至不需要是什么士族出身，只需要像简良一样入赘高门就可以谋得一席立足之地。但这偏偏是个女子，且不说一介女流在战场上要多多少危险，她以后要怎么办。
  可如果现在要把这孩子赶回家，她会愿意么？她不可能愿意，这次的见面崔昭能时时刻刻感受到这孩子身上的急躁和功利心，第一天崔昭以为自己是错觉，毕竟自己的记忆中这孩子的天性并没有表现出来，但今天崔昭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从军中第一天见到叶楠，崔昭就在发愁这件事情，可是发愁到现在，事情已经又回到台面上了，崔昭发现自己竟然还是一筹莫展。
  “平民百姓不容易，饱受战乱之苦，从军入伍者，还是应该以百姓安定为己任，”一团乱麻最后落成了几句意味深长的套话，“不要太功利了，李辰是个好孩子，多跟他接触接触。”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叶楠心下委屈，本想表现一番，却奈何抵不过人家的身份不同，但转念一想，李辰确实宽厚勇敢没有私心，受到器重也是应该的，只能苦笑自己算是弄巧成拙了。
  “不是，兰儿，”看着叶楠的表情，崔昭第一次觉得遣词造句这么难，他很有心思把这个心爱的徒弟往正确的方向引导，可现在他发现这个徒弟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小姑娘了，现在的叶楠身上不知道为什么透着浓浓的功利心和急躁的情绪，“师父希望你能静下来，有些事情你需要好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