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毓从三太太那里回房,就听撒星说老太太趁她不在时,令人把青桃叫去了一趟。
  青桃去的时间倒不多，几乎就是在静园和宝庆堂转了一圈的功夫。可她回来时,面上虽没什么异样,脚步却是虚的。撒星虽没跟雁行或玄襄一样,随北毓上过战场，甚至就是现在她还连马都骑不稳当，却自有一套相人的功夫。
  按撒星看来，青桃掩饰得虽好,可她的脚步却把她完全出卖了。她根本就是一副心神不宁、惊慌恐惧，却又故作镇定的样子。
  北毓低头想了想，觉得这大概还是跟老太太要去慈恩寺有关。她转了头，下意识地要寻雁行的身影，下一刻才想起来，雁行在三太太那里喝得多了，几乎是被玄襄架回来的，如今早回自己屋里蒙头大睡去了。
  北毓便吩咐撒星，“待雁行醒了，叫她去跟夭儿探探话，看她知不知道些什么。”
  青桃是今日才被老太太叫去，不论什么事情，都是老太太刚刚吩咐下的，夭儿自然不太可能提前知道些什么。可她同青桃是一起从宝庆堂过来的，亲近不比他人。
  不过青桃跟夭儿又不太一样。青桃来了静园后，便自请负责针线上的事情。就算如此，平日里北毓面前也该有她一份伺候之责，她却像全不知道似的，根本不怎么出现在北毓面前。
  夭儿却是积极地融入到静园之中，就算不能在北毓面前露脸，也是努力跟撒星、雁行等人搞好关系，别说是北毓屋里的这几个，就是见了谢朔屋里的方圆，夭儿都会恭恭敬敬又亲亲热热地叫上一声姐姐。
  按北毓来看，青桃是有几分真聪明，而夭儿则是有几分小聪明。
  可此时，夭儿的小聪明对于北毓来说却更加有用。
  只要雁行稍稍跟夭儿暗示一下，她纵然原本不知，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向青桃打探。就是从青桃那里撬不出什么，也还有钱妈妈这个后招。
  北毓自嘲地笑了一下，当初老太太把青桃和夭儿送来她这儿，都是一片拳拳爱护之意。老太太大概没想到，她自己有一天会利用起这个机缘，而北毓也反过来同样利用了她送来的人吧。
  北毓闭了下眼，这才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喝得有些多了。在撒星的服侍下，收拾了一通，北毓躺到床上，睡前还不忘交代，“在没闹清老太太究竟跟青桃说了什么之前，好好看紧了她。”
  撒星温柔的笑了笑，“姑娘放心，这我总是知道的。外面的事情婢子帮不上，家里的事情便不必姑娘操心了。”她顿了顿，又有些不放心地问：“要不然姑娘还是喝碗醒酒汤吧，我看着姑娘也像喝得有些多了，不要明早起来头疼才好。”
  说是醒酒汤，可不是用菜熬的，既要有醒酒的功效，哪能不稍加几位药材。就是因药量不多，还特加有调味的东西，苦涩的味道不是那么浓厚，可北毓也还是不喜。
  她撇了下嘴，嘟囔一句，“不要，给雁行去吧。”然后难得孩子气地转了身，背对了撒星。
  撒星无奈地笑笑，“那姑娘就好好睡吧。”说着，给北毓拉好了床帐，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外屋去了。至于雁行那边，有玄襄照顾，比谁都稳妥的，她才不多操心呢。
  ***
  第二天雁行酒一醒，就按了北毓的命令向夭儿探话。夭儿也果然不负北毓所望，虽不知道什么消息，却第一时间分别寻了青桃和钱妈妈打探。
  然而她套了几天话，青桃那边她只能隐约觉出来她有些心不在焉，可究竟是因为什么，青桃却一点都不肯向她透漏。她怕探得急了惹起青桃怀疑，只得适可而止。
  至于钱妈妈那边，一开始还听她说老太太最近也心情不好，却不知道因为什么。
  在自己亲娘这里，夭儿倒是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钱妈妈人老成精，哪里不知道女儿打探了这些，最后都是要去向北毓禀报的。她本来就是有意要给静园送消息，当初老太太欲招林家大哥儿为婿的事情，她也都主动向静园递了消息。母女俩虽然从未点破，但默契是在的。但凡有什么消息，钱妈妈也愿意借女儿的口，向静园卖好。
  可这一次，连钱妈妈都不知道什么消息。夭儿没有能够可以拿来交差的，也不由着急，就想鼓动了自己亲娘，再到老太太那里探探。
  可钱妈妈如何会肯。她到底是老太太的人。因惧着北毓，又兼夭儿在静园当差，有什么消息顺手卖给静园，这没关系。可若是为了静园特意去查探什么，那她可就真等于是背叛老太太了。她又如何肯干。
  就这样，一连三、四天时间，夭儿竟然没探到丁点儿消息。
  可之后，夭儿却发现，钱妈妈一改之前是真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竟有些似欲言又止。然她问了几次，钱妈妈却又总在即将要说什么的关头，又闭口不言。
  夭儿把这个发现在心里藏了两三天，最后还是一咬牙，跟雁行说了。
  雁行又回报北毓。后者笑笑，“你给夭儿回个信儿，让她想想自己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日后想要怎样的出路，只要我能办到，就应她就是了。”
  雁行犹豫一下，张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恹恹地答应了。
  北毓笑了，“有什么话你就说，犹豫着不问，都不像你了。”
  “我……”她其实也说不好自己是怎么个想法。她一直跟夭儿交好，除了有北毓的暗示和夭儿的主动外，其实也还是因为她挺喜欢夭儿，觉得夭儿虽有些小聪明，却也还是可以相交。可这一次，夭儿却是等于出卖了自己的亲娘，来北毓面前卖好，而北毓竟然还要赏她。这就让雁行感到不解了。
  一向伶牙俐齿的雁行，这一回倒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她颠三倒四地把话一说，然后一脸苦闷地看北毓。
  北毓却还是笑笑，“傻丫头，你当钱妈妈这一回是真不想来向我报信吗？她只是既想，又不敢罢了。所以才把选择权交到了自己女儿的手上。之后，只要我肯出一个好价码，她自然会倒向我们。”她顿了一下，“能让钱妈妈敢等着我出价的，总不会是个不重要的消息。”
  雁行这才明白，可她随即又被北毓话里隐约的伤感弄楞了，她想了想，小心问：“那……我们得准备多少银子才够啊？……不会很多……很多……吧？”
  北毓是因为想到，老太太这个曾对他们舐犊情深的老人，终究可能还是要对他们出手，而感到无奈。未料雁行却将之理解成是因为她们要拿银子来贿赂钱妈妈。她莞尔一笑，“你说我们该拿多少？”
  雁行挠头，她一个月不过二两银子的月钱，全部身家加起来才十几两，这是因为她平常喜欢吃嘴，光府里的不够，还经常要托周妈妈的儿子到外面买给她吃。虽然她若真有要用钱的时候，都不必问过北毓，撒星就能给她一大笔，可平常零花，却真就是那么几两银子。她掰着指头费劲地想了想，咬牙报出一个数来，“五十两！”说着，还把一只爪子展平了，推在北毓面前。
  北毓大笑着摇头，“五十两可不够！”
  “啊？”雁行张大嘴，又恨恨地道：“这贪钱的老虔婆，这些个京城人，果然就是连下人们都贪得无厌。难怪乎秦家都被抄了！”
  **
  秦家确实是已经被抄了，不仅是抄了家，还夺了爵位府邸，流放了一个三老爷，发卖了大量的仆妇下人。可以说，是一下子整个家都散了。
  虽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几位夫人各自的嫁妆也没在抄家之列，可家里能主事的只剩一个庶出的四老爷，又连个住处都没有，谢凤华如何会继续呆在秦家。
  秦老爷子的初七刚过两天，谢凤华就又带了一双儿女和自己的嫁妆回了娘家。显然这一次，就不是暂住了。
  老太太自然是疼爱女儿的，也不让谢凤华在自己屋里委屈了，干脆命了下人，把她未出阁之前的院子收拾了出来，要留女儿和外孙、外孙女常住。
  饭碗的时候，老太太就借着众人都在，宣布了这件事情。
  三太太胎虽稳下来了，老太太还是不令她出梅园，也不必过来伺候。大太太是庶子媳妇，对于小姑回来，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却是一点质疑的余地都没有。其余都是小姑娘，就更是不能说什么了。
  这件事看着似板上钉钉，未想饭吃到一半，难得进后院一次的老太爷就来了，进屋第一句话就是对谢凤华说的，“你公公和相公的孝期都未满，秦家也还有老太太在，哪有你一个儿媳妇却跑到娘家常住的道理。今晚你就给我回秦家去。”
  谢凤华原是有些害怕自己的父亲的，可这一连串打击，让她有些不管不顾了。如今让她再回到秦家暂居的那个三进小院子，跟秦家的整个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甚至是用自己的嫁妆来养秦家人？她可不干！
  她当下便站起来，“如今秦朝启都死了，秦家连爵位都没有了，父亲还要我回去。莫不是要逼死我吗？我不回！”
  老太爷怒瞪她，“你糊涂！你难道是一个人吗？你膝下还有澜哥儿呢！你此时离了秦家，日后要澜哥儿如何自处？秦家虽败了，却既没分家，也没散！甚至他秦家老太太都还在！你带着儿女回娘家，就是要置你自己和你一双儿女于不孝，你就算不要脸面，难道也不要他们的前程了吗？你这样，将来他们在秦家宗族都没有一席之地。”
  谢凤华哪听得进这些，她哭着冷笑，“秦家宗族？那是什么东西？秦家连爵位都没了，要宗族又有什么用处？父亲乃一品侯爷，有偌大家业，难道连一个女儿都容不下吗？难道将来就不能照顾着外孙、外孙女些。”
  “你——”老爷子气急，觉得谢凤华简直是胡搅蛮缠又不通情理。
  “够了，都住住嘴吧。”老太太也终于忍不住了。当着如此多的人，不仅是大太太和谢家的众姑娘，就是秦澜和秦娇也都在呢，这父女俩吵成了什么样子。秦家遭抄家之祸，秦澜又有丧父之痛，本就是伤痛无助。此时来到谢家，可不比之前暂住，他在饭桌上一直神情尴尬，连菜都没夹上几口。那样子不像个受宠的外孙到外祖家，到有点像是穷亲戚到别人家打秋风似的。既难堪又无助。
  此时谢凤华竟又众目睽睽下跟谢老爷子吵起来了。
  老爷子也注意到了秦澜，他叹了口气，暂把话压下了。
  老太太吩咐，“行了，就吃到这儿吧。老大家的带着两个孩子，还先去我西厢安顿。其余的丫头，各回自己的院子去吧。”若平日里，老太太爱护子孙，诸位姑娘在她这吃饭吃到一半，她一定会想着吩咐大厨房另送一份晚饭到诸位姑娘房里，如今却也顾不上了。
  诸位姑娘自然知机告退。
  北毓也随着众人一起出去，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见着钱妈妈也从另一个屋子出来，跟她们一道出宝庆堂，便不动声色地与钱妈妈汇到一起。
  前面的几位姑娘已走得远了，周围没什么人，可北毓也不便跟钱妈妈说太多，就直接道：“听说钱妈妈还有一个儿子，奴籍也在府里。”
  钱妈妈早猜到了北毓来意，却也不急切，只低头应是。
  北毓淡淡一笑，“钱妈妈伺候老太太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好让你的儿子再继续为仆。”
  钱妈妈一愣，她知道北毓会来拉拢她，可没想到北毓会一下子给出这么大一份恩典。放了奴籍，是只有家里累世的老仆才有的恩典。她只是伺候了老太太一代，还没到那个份上，儿子也就只好继续给谢家做牛做马。
  这个诱惑不可说不大了，然而她一家的卖身契都在老太太手里，北毓哪里能够做主。如今这样说，也不过是空口白话而已。钱妈妈哪里会为几句说话，就背弃老太太呢。
  可下一刻，就听北毓继续道：“若能脱离奴籍，倒正好去五堂叔手下做事。”
  钱妈妈这一次却是真地蒙了，谢怀义在他家中行五，正经叫，北毓就该唤他五堂叔的。钱妈妈知道，就算自己儿子真脱了籍，可他一没学问，二没人脉，出去最多也不过是做个买卖，反倒未必有在谢家为仆强。可跟着谢怀义，那可就不一样了，谢怀义在朔北，管的是粮草后勤。不独是朔北一城，整个北方的粮草供应线实际上都在他统辖之内。这等于是让她儿子走了武将一路，却又不必真个上战场去拼死拼活。自然，这条路子走下来，除非有什么大才干，否则要真发家立业也难，可有了这么一个口子，她家子子孙孙便都能走这条路子，从此就有了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钱妈妈急剧地呼吸了几下。北毓的这张饼，画得太大了。尽管仍旧还是空的，也仍让人拒绝不了。更何况，这位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姑娘，曾经朔北一城都在她手里头呢，她难道还会来诓她一个老婆子吗？
  钱妈妈突然下了决心，“老太太她……”